消息如同带着毒刺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爬过长安的高墙，蜿蜒钻入了太平公主那看似与世隔绝的府邸。当“天后重生”歌谣的真相以及皇帝借此对卢凌风施加的种种——那杯黑色的绝嗣药，那十日禁闭的折磨，那爬行取药的屈辱——零零碎碎、却又拼凑出完整脉络地传到太平公主耳中时，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公主，没有像往常那样摔碎满室珍宝，也没有发出凄厉的诅咒。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中萧瑟的枯枝，良久，一动不动。那双曾经风华绝代的凤眸，此刻深陷在眼窝里，里面燃烧的不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一种死寂的、近乎绝望的冰冷。手指死死抠着座椅的扶手，保养得宜的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崩断，渗出殷红的血珠，她却浑然未觉。
她的风儿……她唯一的孩子。没能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没能陨于朝堂政治的倾轧中，却因为她这个失势的母亲，因为她这“太平公主”的身份，被那个她曾经试图掌控、最终反噬其身的侄儿皇帝，用最不堪的方式，打入了比地狱更不堪的深渊。
男宠。绝嗣药。爬行取药。每一个字眼，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在她心口反复搅动。不是因为自己的遭遇，而是因为她牵连了儿子，因为她成了儿子受苦的根源！那坊间女子像谁，有没有人想借机生事，此刻对她而言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利用了这个由头，将她的风儿彻底踩进了泥沼！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锥心之痛与滔天恨意的决绝，在她胸中疯狂滋长。她不能再沉默，不能再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在这华丽的牢笼里苟延残喘，眼睁睁看着儿子因为她而承受永无止境的羞辱和毁灭！
她唤来了仅存的、依旧对她保有几分忠诚或在利益上与她捆绑的旧部门人。没有声嘶力竭的控诉，没有痛哭流涕的哀求，她只是用那双冰冷得吓人的眼睛，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本宫知道，你们其中有些人，或许还念着几分旧情，或许，是怕本宫这艘破船沉了，牵连你们……但现在，有人不想让本宫安稳地‘静养’，更不想让本宫的儿子……像个人一样活着。”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恨意。“他们不是想逼反本宫吗？好！本宫就‘如他们所愿’！”
她猛地将一份早已拟好的奏疏草稿拍在案上，那上面罗列的不是为自己辩白的言辞，而是以退为进，以“请罪”为名，行逼宫之实！奏疏中，她“承认”自己教导无方，致使儿子卢凌风“行为失检”，更“痛心”于坊间流言竟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女子牵连，深感“无颜面对先帝与陛下”，字字泣血，句句含冤，通篇却弥漫着一股“既然陛下认定我有罪，那我便认了这罪，只求不要牵连我儿”的悲壮与……隐隐的威胁。
她要让天下人都看看，皇帝是如何对待一个已经毫无威胁的姑姑，是如何折辱一个为他李家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臣子，更是如何，将一个母亲逼到绝境！
“把这奏疏，还有你们能联络到的所有还能说上话的人，联合署名，递上去！” 太平公主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与过去彻底决裂的疯狂，“本宫倒要看看，这‘太平’二字，他还要不要！这李唐皇室的脸面，他还要不要！”
她这是在赌。赌皇帝还在意那点可怜的“仁孝”名声，赌朝中尚有看不下去这等酷烈手段的耿直之臣，赌这联合上书的声势，能让皇帝有所顾忌，至少……至少能让他对风儿的折磨，稍微缓和一分！
她知道自己此举可能招致更疯狂的报复，可能加速自己的死亡。但比起让儿子因为她而永世沉沦，她宁愿用自己这残存的生命和最后一点影响力，去撞那南墙！哪怕头破血流，哪怕粉身碎骨！
很快，一份由多位公主府旧臣、部分与太平公主有姻亲或利益关联的勋贵，甚至还有一两位以刚直著称、对皇帝近来的某些手段本就微词的老臣联合署名的奏疏，被递到了皇帝的御案前。
奏疏的内容并未直接指责皇帝，反而处处显得“恭顺”与“自责”，但字里行间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愤与隐隐的控诉，如同无声的惊雷，在沉寂的朝堂上炸响。皇帝在看到这份联合上书的瞬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将奏疏摔在龙案上，胸膛剧烈起伏。
他没想到，那个被他幽禁、看似已经认命的姑母，竟然还有能力，也还有胆量，用这种方式来回敬他！她这是在用她残存的影响力，用这看似“请罪”实则“逼宫”的方式，告诉他——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她太平公主，还没死透！
而这一切，又是因为卢凌风！皇帝的目光阴鸷地转向凝香阁的方向。
那个他本以为已经彻底驯服的男宠，那个他刚刚才赏赐了解药、确认其再无任何威胁的玩物，竟然……又一次，成了引爆他与太平公主之间最后战火的导火索！
凝香阁内，卢凌风尚不知晓外界因他而起的这场风暴。他刚刚从又一次“侍奉”的屈辱中缓过神，正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
他并不知道，母亲为了他，已经押上了所有，进行了一场近乎自杀式的反击。而这场风暴，即将将他卷入更深的、无法预测的漩涡中心。
第四十二章：公主的反击（二）
那份联合署名的奏疏，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朝堂内外激起了滔天暗涌。消息不可能被完全封锁，很快，各种或真或假的传闻，便顺着宫墙的缝隙，钻入了卢凌风所在的凝香阁。
起初是感受到内侍们比以往更加谨慎、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眼神；随后是偶尔听到远处经过的、低阶宫人压抑的窃窃私语中，夹杂着“公主”、“上书”、“触怒”等零碎字眼；最后，是一个小太监，冒着天大的风险，在传递物品时，极快地将一张揉皱的纸条塞进了他手中。纸条上的字迹潦草而仓促，只有寥寥数语，却如同惊雷，在他死寂的心湖中炸开：“公主联合旧臣上书，以退为进，言词悲愤，直指陛下待你苛酷，朝野震动，陛下……震怒。”
母亲…… 卢凌风捏着纸条的手指瞬间冰凉，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母亲那骄傲却难掩憔悴的面容。她怎么敢？她怎么能！她这是将自己置于何地？这是将她自己往皇帝的刀口上送啊！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担忧、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至亲以如此决绝方式“保护”而产生的刺痛感，瞬间淹没了他。他几乎能想象到皇帝看到那份奏疏时，会是何等的暴怒！那不仅仅是对权威的挑战，更是将他内心深处最阴暗、最不容触碰的掌控欲与报复心，赤裸裸地摊开在了朝臣面前！
果然，当日下午，皇帝驾临凝香阁。
与往日不同，这次皇帝没有屏退左右，也没有任何前兆。他径直走入，玄色龙袍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那双眼睛，不再是平日的慵懒或玩味，而是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雷霆之怒。
他没有看跪地迎接的卢凌风，而是走到主位坐下，目光如冰刃般扫过殿内每一个噤若寒蝉的宫人，最后，才缓缓落在依旧跪伏在地、背脊僵直的卢凌风身上。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卢凌风，”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你，很好。”卢凌风心脏骤停，以额触地，不敢发声。“你母亲，好的狠。” 皇帝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刺骨的讥讽，“不愧是曾经权倾朝野的太平公主，即便困守府中，依旧有这般……呼风唤雨的本事！联合上书？以退为进？指桑骂槐？她这是要告诉天下人，朕，苛待功臣之后，折辱皇室血脉，是么？”
最后一句，皇帝几乎是低吼出来，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小几，上面的茶盏震得跳起，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殿内所有宫人瞬间跪倒一片，浑身发抖。卢凌风伏在地上，感觉那拍案的声响如同直接敲击在自己的心脏上。他知道，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臣……臣母年老昏聩，定是受人蛊惑，才会行此糊涂之事！臣代母请罪，求陛下息怒！一切罪责，臣愿一力承担！” 他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恳求。“你一力承担？” 皇帝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靴子停在他低垂的视线边缘，“你拿什么承担？你这条命？朕早就说过，你的命是朕的！你母亲……她不就是仗着朕暂时还不会要你的命，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吗？！”
他俯下身，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狠狠捏住卢凌风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对视着那双盛怒的龙眸。“她以为这样就能逼朕让步？她以为这样就能让你好过一点？” 皇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卢凌风，你告诉朕，朕该如何‘奖赏’你们母子的……‘情深义重’？”
卢凌风看着皇帝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疯狂与毁灭欲，浑身血液都凉透了。他知道，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是火上浇油。“看来，是朕对你……还是太‘仁慈’了。” 皇帝松开手，仿佛嫌弃般地甩了甩，直起身，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比刚才的暴怒更令人胆寒。
“传朕旨意，” 他对着门外候命的内侍，声音清晰地传遍凝香阁内外，“即日起，削减凝香阁一切用度份例，按最低等宫人规制供给。没有朕的允许，卢凌风不得踏出凝香阁半步，亦不得与任何外人接触！违令者，斩！”
最低等宫人用度！彻底禁足！断绝与外界的任何联系！这是比上次禁闭更甚的惩罚，是将其彻底圈禁，如同对待一只失去价值的笼中鸟，任由其自生自灭！
“至于太平公主那边……” 皇帝的目光掠过面如死灰的卢凌风，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告诉看守公主府的禁军，给朕盯紧了！一只苍蝇，也不准随意进出！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这是明确的警告，也是赤裸裸的威胁——你母亲若再敢有丝毫动作，等待她的，就是死亡！
旨意下达，内侍领命而去。
皇帝最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仿佛灵魂已被抽走的卢凌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凝香阁的大门，在卢凌风眼前，缓缓关闭，落锁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殿内的光线骤然暗淡下去，奢华依旧，却瞬间变得冰冷而空洞。卢凌风依旧维持着跪姿，一动不动。
母亲的拼死一搏，换来的，是他更彻底的囚禁，和母亲自身更危险的境地。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眼中第一次，不再是死寂的绝望，而是燃起了一簇幽暗的、带着无尽痛楚与恨意的火焰。
皇帝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一个道理：在这座皇城里，顺从未必能生，反抗……必死无疑。而他与母亲之间，那试图互相取暖的微弱火光，在帝王绝对的力量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反而招致了更猛烈的风雪。
他闭上眼，将眼底那簇危险的火焰强行压下。现在，还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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