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白沙街疯人院里一个难得安静的午后，阳光透过高窗，在弥漫着尘埃的空气中投下几道寂寥的光柱。

约瑟夫·德拉索恩斯已离开数日，没有了那双冰蓝色眼眸的无声注视与引导，卡尔似乎显得有些……游离。

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白大褂、拿着病历本，以“罗夏医生”的身份进行他那套严谨却错位的“查房”。

而是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图书馆最角落的阴影里，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光滑的、冰凉的黑曜石——那是他作为入殓师时，常用的、用于镇纸或单纯把玩的小物件。

他的眼神不再是那种沉浸在“医生”角色中的、带着研究狂热的空洞，而是充满了某种……沉静的悲哀与茫然的清醒。

记忆的碎片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尖锐而清晰。

他想起来了。

想起的不是医学公式，而是如何用针线细致地缝合伤口，使其在葬礼上看起来尽可能安详；

想起的不是病理分析，而是各种香料与防腐药剂的气味，以及如何用巧手和化妆品，为逝者还原生前的容颜；

想起的不是病人，而是一张张失去生息的、需要他给予最后尊严的面孔；

还有……那场最终击垮他的、无法挽回的死亡。

那份无能为力的沉重，那份对生命脆弱本质的直视，最终让他的意识选择了彻底逃避，躲进了“罗夏医生”这个虚构的身份背后。

卡尔“……我不是医生……”

他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长久未以真实身份开口的生疏感。

卡尔“我……是送行的人……是一名入殓师……”

这短暂的清醒并未带来解脱，反而像是将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暴露出底下从未愈合的血肉。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和孤独，下意识地收紧手指，黑曜石的冰凉刺痛了他的掌心。

艾达恰好带着埃米尔来图书馆找一本书，远远看到了角落里的卡尔。

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沉重的悲伤气息，让她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观察着。

埃米尔也感觉到了什么，他看看卡尔，又看看艾达，没有发出声音。

这时，安妮抱着她的小布熊，怯生生地也想走进图书馆，却在门口犹豫不前。

卡尔抬起头，目光偶然与安妮对上。

在那短暂的瞬间，他眼中属于入殓师的、看惯生死的平静与悲悯，似乎与安妮那深植于心的恐惧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共鸣。

他没有像“罗夏医生”那样试图分析或记录，只是非常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着安妮的方向，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无声的、跨越了角色与疯狂的、属于两个真实痛苦灵魂的短暂交汇。

然后，卡尔再次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黑曜石上，闭上了眼睛。

那短暂的清醒如同潮水般退去，疲惫如浓雾般重新笼罩了他。当莉迪亚稍后经过时，发现他又变回了那个抱着空白病历本、喃喃自语的“罗夏医生”，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真实，只是一场无人知晓的幻梦。

只有艾达知道，那并非幻觉。

在约瑟夫缺席的时空里，卡尔那被层层包裹的真实自我，曾短暂地、痛苦地，呼吸过一口冰冷的自由空气。

而这，或许预示着他与约瑟夫之间那扭曲的平衡，正在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

（所以我有理由怀疑劳约你是不是故意给卡尔下药了？）

忽然，刚从活动厅路过奈布望向了这边…

奈布“卡尔…？”

卡尔“嗯…”

这声回应很轻，几乎融入了图书馆角落里尘埃浮动的寂静。但奈布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不同。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坐在阴影中的卡尔。

奈布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对周遭漠不关心的“罗夏医生”。此刻的卡尔，眼神虽然依旧带着疲惫和些许茫然，却是聚焦的，清晰地落在他的身上。那声“嗯…”也并非无意识的嘟囔，而是一个简短、却明确的回应。

奈布并没有追问，只是用他惯常的、略带沙哑的平稳语调确认。

奈布“今天感觉不一样？想起来了…？”

卡尔微微动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块光滑的黑曜石，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它的轮廓。

他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适应这种短暂清醒状态下、与他人进行真实对话的陌生感。

卡尔的声音依旧很轻，但没有了那种扮演“医生”时的刻板腔调，带着一丝真实的疲惫。

卡尔“……只是……有点累。”

他没有说“作为医生很累”，也没有提及任何与“治疗”相关的内容。这句“有点累”，更像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刚刚从漫长噩梦中短暂挣脱出来的、精疲力尽的人，最真实的感受。

奈布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

他经历过太多，知道有些状态无需深究，有些痛苦无法言说。

他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看起来有些干硬的黑麦面包（这是他习惯随身携带的应急口粮），递了过去。

奈布“吃了吧。”

言简意赅，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属于士兵式的关怀。

这不是“罗夏医生”需要的“数据”，而是给“卡尔”这个人的、最实际的能量补充。

卡尔看着那块面包，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接过，低声道。

卡尔“……谢谢。”

没有分析营养成分，没有记录“摄入固体食物对情绪的影响”，只是默默地、小口地吃了起来。

奈布就站在那里，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说话，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布满书籍的地面上。

这一刻的互动，简单到了极点，却因为卡尔的“在场”而显得无比真实。

没有约瑟夫的引导，没有“罗夏”的角色扮演，只是一个疲惫的灵魂，接收到了另一个沉默灵魂递来的、微不足道却坚实的善意。

直到卡尔吃完面包，奈布才再次开口。

奈布“需要什么，说。”

然后，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卡尔独自坐在那里，继续面对他不知能持续多久的、珍贵而痛苦的清醒。那块黑曜石，在他掌心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刺骨。

但这短暂的、建立在沉默与面包之上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图书馆门口的光线被一个修长的身影遮挡了些许。

约瑟夫·德拉索恩斯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银发似乎还沾染着外界的寒气，冰蓝色的眼眸如同经过精确校准的镜头，瞬间就捕捉到了图书馆角落里的景象——卡尔手中捏着最后一点面包屑，以及站在他面前刚刚转身欲走的奈布。

约瑟夫的脚步没有一丝迟疑，他优雅地步入图书馆，仿佛只是结束了一次寻常的散步归来。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奈布，不带任何情绪，却让空气莫名凝滞了一瞬。

奈布与他视线交汇，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径直离开了。

然后，约瑟夫走到了卡尔面前。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审视着卡尔。

他的目光比奈布锐利得多，也深刻得多，仿佛能穿透那层短暂的清醒，看到其下依旧翻涌的混乱与疲惫。

他注意到了卡尔手中那块被握得温热的黑曜石，以及他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属于“卡尔”而非“罗夏”的真实痕迹。

约瑟夫（OS：醒了…？）

约瑟夫“我离开的这段时间，看来发生了一些……事情。”

约瑟夫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他的话语是一个开放式的引导，等待着卡尔的回应。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称呼“小先生”，这个微小的变化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卡尔抬起头，看向约瑟夫。

在那双熟悉又令人安心（或者说，令人依赖）的冰蓝色眼眸的注视下，他刚刚建立起的那一点点真实的壁垒，似乎又开始微微松动。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关于那片刻的清醒，关于记忆的碎片，关于奈布的面包……

但最终，他只是习惯性地、近乎本能地，将那块黑曜石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他最后的锚点。

他避开了约瑟夫过于穿透的视线，低下头，用那种约瑟夫早已熟悉的、带着依赖和一丝逃避的模糊语调，轻声说：

卡尔“先生……你回来了……”

他没有回答约瑟夫的问题，也没有维持住那短暂的清醒。

在约瑟夫强大的存在感面前，他似乎下意识地、重新缩回了那个由约瑟夫主导和定义的、“罗夏”的世界里。

因为那里，或许比直面真实的痛苦要……轻松一些。

约瑟夫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是一个难以解读的弧度。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黑曜石，而是轻轻拂去了卡尔肩头一缕看不见的灰尘。

约瑟夫“嗯，我回来了。”

他没有追问。有些界限，他允许卡尔保留。

或者说，他更享受这种……只有他才能让卡尔感到安全、从而主动依赖的状态。

奈布的面包可以填充饥饿，但无法驱散深植于卡尔灵魂深处的、对真实世界的恐惧。

而约瑟夫可以——通过提供一种扭曲的、却有效的庇护。

他揽住卡尔的肩膀，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姿态，将他带离了图书馆的角落。

艾达在远处看着这一切，心中了然。约瑟夫的回归，如同给卡尔这只短暂漂泊的小船，重新系上了看不见的缆绳。

而那条缆绳的另一端，牢牢握在约瑟夫手中。

这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

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早已分不清了。

埃米尔看着约瑟夫带走卡尔，又看了看自己手里刚才艾达给他的、模仿奈布给卡尔的小饼干，似乎有些困惑。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那个哥哥（卡尔）看起来好像又变得……不一样了。

他并没有多想，只是跟着艾达离开了图书室。

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