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破戏台荒了二十多年,青砖砌的台基爬满青苔,戏台顶塌了大半,露出黢黑的椽子,像一排枯瘦的手指指向天空。戏台上的雕花栏板褪了色,依稀能看出当年的牡丹纹样,只是花瓣间积满了鸟粪和落叶,透着股说不出的阴森。村里的老人都说,这戏台邪性,半夜能听到戏文声,还能看到穿戏服的影子在台上飘,尤其是月圆之夜,千万别靠近。
我叫狗剩,那年十五,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村里的二柱子、铁蛋和我是死党,我们总爱凑在一起讲鬼故事,而破戏台就是我们公认的“鬼窝”。那天傍晚,二柱子拍着胸脯说:“谁敢跟我去戏台过夜,我就把我爹藏的桃酥分他一半。”铁蛋吓得缩了缩脖子,我却不服气,当场拍板:“去就去,谁怕谁!”
夕阳西下时,我们三个揣着馒头,扛着铺盖卷,溜进了破戏台。戏台的后台堆着些朽烂的戏服和道具,戏服上的绣花已经发黑,道具刀枪生了锈,角落里还扔着几个掉了眼珠子的面具,看得人心里发毛。我们在戏台中央铺了草席,二柱子点了根蜡烛,火苗在风里摇摇晃晃,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
“你们说,这戏台上真的有鬼吗?”铁蛋抱着膝盖,声音发颤。
二柱子刚想吹牛,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戏文声,像是女人在唱,咿咿呀呀的,顺着风从戏台外飘进来。我们三个瞬间僵住,蜡烛的火苗猛地晃了一下,差点熄灭。
“谁……谁在唱戏?”我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问。
戏文声停了,周围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戏台缝隙的“呜呜”声,像是有人在哭。二柱子强装镇定,捡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石头落在空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别……别自己吓自己,可能是风吹树叶的声音。”二柱子的声音也有些发颤。
我们不敢再说话,蜷缩在草席上,眼睛死死盯着戏台门口。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突然被铁蛋的尖叫声吵醒。我睁开眼,只见蜡烛不知何时灭了,戏台中央站着一个穿戏服的女人,她穿着一身水袖长裙,裙摆上绣着精致的荷花,头发挽成发髻,插着一根银簪,只是那张脸惨白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却亮得吓人,正冷冷地看着我们。
“鬼啊!”二柱子大喊一声,转身就跑。我和铁蛋也吓得魂飞魄散,跟着他往外跑,连铺盖卷都忘了拿。我们一口气跑回村里,直到冲进家门,才敢大口喘气。
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个被爹娘揪着耳朵,带到了老支书家。老支书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头发花白,眼神却很严厉。他听完我们的讲述,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你们这三个兔崽子,谁让你们去那戏台的?”
“支书爷爷,那戏台上真的有鬼!”铁蛋哭着说。
老支书叹了口气,给我们讲了个故事。二十多年前,村里有个叫秋月的姑娘,长得眉清目秀,戏唱得特别好,是村里戏班子的台柱子。那年中秋,戏班子在破戏台唱《霸王别姬》,秋月饰演虞姬,台下坐满了村民。可唱到一半,秋月突然倒在戏台上,口吐白沫,没过多久就断了气。
“秋月死得蹊跷,”老支书说,“有人说她是被鬼缠上了,也有人说她是得罪了什么人,被人下了毒。她死后,戏班子就散了,这戏台也荒了下来。从那以后,就总有人说,半夜能听到戏台上有女人唱戏,还能看到穿戏服的影子。”
我们听得心惊肉跳,再也不敢去破戏台了。可没过几天,村里就出了怪事。村里的王寡妇突然疯了,她整天穿着一件破旧的戏服,在村里乱跑,嘴里唱着《霸王别姬》的戏文,唱到动情处,还会对着空气哭:“霸王,我随你来了!”
有人说,王寡妇是被秋月的鬼魂附了身。老支书急得直跺脚,赶紧让人去邻村请了个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姓赵,五十多岁,背着个布包,一进村子就皱起了眉头。他绕着破戏台走了一圈,又去看了看疯疯癫癫的王寡妇,沉声道:“这戏台底下埋着东西,怨气很重,那姑娘的魂魄被困在这里,王寡妇是被她的怨气冲了身子。”
“赵先生,那怎么办?”老支书急忙问。
赵先生从布包里掏出桃木剑和黄符,说:“得挖开戏台,看看底下埋的是什么,再给那姑娘超度,不然她还会继续害人。”
村里的人不敢怠慢,当天就组织了人手,拿着铁锹去挖戏台。我也跟着去了,想看看戏台底下到底藏着什么。挖了没多久,铁锹突然碰到了硬东西,我们赶紧往下挖,很快就挖出一个暗红色的木盒,木盒上雕着些奇怪的符文,像是咒语。
赵先生打开木盒,里面装着一缕黑色的长发,还有一个小小的木偶,木偶穿着戏服,眉眼间竟和秋月有几分相似。“果然是养鬼术,”赵先生脸色一变,“有人用这木偶和头发养鬼,把秋月的魂魄困在了这里,让她不得超生。”
“是谁这么缺德?”村里的人都很气愤。
赵先生说:“养鬼术需要用死者的贴身物品,还要在死者下葬时埋下木偶。当年秋月下葬时,肯定有人动了手脚。”
老支书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当年秋月的后事是她的师兄李奎操办的。李奎也是戏班子的,一直喜欢秋月,可秋月看不上他,后来秋月要嫁给邻村的张木匠,李奎还大闹了一场。”
我们赶紧去找李奎,李奎现在已经成了个老头,住在村东头的破屋里。看到我们,他眼神躲闪,显得很慌张。赵先生拿出那个木盒,厉声问:“李奎,这东西是不是你埋的?”
李奎脸色惨白,瘫坐在地上,过了好久才点了点头,哭着说:“我对不起秋月,我太喜欢她了,我不想让她嫁给别人,我想让她永远留在我身边……”
原来,当年李奎因为嫉妒,在秋月的茶里下了毒,害死了她。为了让秋月的魂魄留在自己身边,他又用养鬼术,把秋月的魂魄困在了戏台上。这些年,他一直活在愧疚和恐惧中,头发都白了。
赵先生叹了口气,说:“你执念太深,害人害己。现在,你必须跟我去戏台,给秋月道歉,再把这木偶烧了,超度她的亡魂,不然你这辈子都不会安宁。”
李奎不敢违抗,跟着我们去了戏台。赵先生在戏台上摆了法坛,点燃了香烛,李奎跪在法坛前,不停地磕头,嘴里喊着:“秋月,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求你原谅我……”
就在这时,戏台上突然刮起一阵阴风,蜡烛的火苗猛地晃了一下,一个穿戏服的身影慢慢显现出来,正是秋月。她眼神冰冷地看着李奎,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秋月,我知道错了,我给你烧纸,求你放过我吧!”李奎吓得浑身发抖。
秋月没有说话,只是慢慢举起手,指向李奎。李奎突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和当年秋月死时的样子一模一样。赵先生赶紧挥舞着桃木剑,念起了超度经文:“尘缘已了,恩怨皆空,往生净土,早登极乐……”
秋月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她看了看李奎,又看了看台下的村民,眼神里的冰冷慢慢消失了,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李奎被抬回了家,没过几天就死了。王寡妇的疯病也慢慢好了,只是再也不敢提唱戏的事。村里的人把那个木盒烧了,又给秋月重新立了坟,逢年过节都会去祭拜她。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没过多久,破戏台又出事了。村里的小孩开始接二连三地失踪,都是在傍晚时分不见的,家长们找遍了全村,都找不到孩子的踪影。有人说,是秋月的魂魄没走,又回来抓小孩了,村里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早早关了门。
我弟弟小石头也不见了,我娘哭得晕过去好几次。我想起秋月,心里一紧,偷偷溜去了破戏台。戏台的雾气比平时更浓,我拿着手电筒,一步步往里走,心里怕得要命。走到戏台后台,我突然听到一阵小孩的笑声,那笑声很轻,像是小石头的声音。
我顺着笑声走去,只见雾气深处,几个小孩围坐在地上,正在玩一个银簪,小石头也在其中。“小石头!”我大喊一声,冲了过去。可就在我快要碰到小石头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别过来。”
我抬头一看,正是秋月,她站在小孩们身后,眼神温柔。“你把我弟弟放了!”我鼓起勇气说。
秋月笑了笑:“我没有害他们,只是他们太孤单了,我陪他们玩玩。”
“你骗人!村里的人都说你是恶鬼!”
“恶鬼?”秋月的眼神暗了下来,“我从来没害过人,是李奎害了我,我只是想找个伴。这些孩子,都是因为爹娘忙着干活,没人陪他们玩,才来这里的。”
我看着那些小孩,他们脸上带着笑容,根本不像被胁迫的样子。这时,小石头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姐姐,秋月姐姐是好人,她给我们讲故事,还教我们唱戏。”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秋月看着我,说:“我只是太孤单了,二十多年了,没人陪我说话,这些孩子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
就在这时,村里的人找了过来,看到秋月,都吓得举起了锄头和扁担。“就是她!她抓了我们的孩子!”有人大喊。
秋月脸色一变,转身就想走,赵先生突然从人群里走出来,说:“姑娘,我知道你不是恶意,可你毕竟是阴魂,长期待在阳间,会影响这些孩子的阳气。”
秋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些孩子,眼里满是不舍。“我只是想有个伴……”
“这样吧,”赵先生说,“我给你立个牌位,放在村里的祠堂里,让村民们逢年过节给你烧点纸钱,孩子们也可以常来看你,这样你就不会孤单了。”
秋月想了想,点了点头。她对着孩子们挥了挥手,说:“再见了,以后要听爹娘的话。”然后,她的身影渐渐消失了。
孩子们被家长们领回了家,小石头也回到了我身边。后来,村里的人在祠堂里给秋月立了牌位,牌位上写着“戏子秋月之位”。逢年过节,村民们都会给她烧纸钱,孩子们也常去祠堂看她,有时候,还会听到祠堂里传来轻轻的戏文声。
破戏台的荒草被清理干净了,村里的老人说,偶尔还会看到一个穿戏服的影子在戏台上跳舞,月光洒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银。有人说,那是秋月在唱戏,唱给村里的人听。
我长大了,离开了村子,可每次回家,都会去祠堂看看秋月的牌位,也会去破戏台走一走。戏台的青砖被岁月磨得光滑,阳光透过残破的屋顶洒下来,照在地上,暖洋洋的。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戏服的姑娘,她站在戏台上,水袖飞扬,唱着动听的戏文,台下坐满了村民,掌声和笑声传遍了整个村子。
村里的老人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是阴魂,也渴望温暖和陪伴。那些所谓的恶鬼,不过是些被冤屈和孤单困住的灵魂,只要给他们一点善意,他们就会放下仇恨,回归安宁。破戏台的故事,就这样一代代在村里流传着,提醒着每一个人,要心存善意,善待每一个生命,哪怕是那些看不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