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丧鼓

我们镇有个老规矩，谁家办白事，必须请“鼓匠班”来吹打三天三夜，尤其是要让鼓手敲够一百零八下“哭丧鼓”，说是能引着亡魂顺利上路，不扰活人。而镇上最有名的鼓匠，当属刘老根，他敲的哭丧鼓，能把石头都听哭了，可没人知道，他这手艺里，藏着一段骇人往事。

我叫陈石头，小时候总爱跟在刘老根屁股后面转。他孤家寡人一个，住在镇东头的破庙里，庙里常年摆着一面暗红色的牛皮鼓，鼓身刻着密密麻麻的花纹，看着就有些年头了。刘老根脾气怪，平时寡言少语，可一拿起鼓槌，整个人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眼神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凉。

十岁那年，镇西头的张大户家办白事，请了刘老根去敲哭丧鼓。我好奇，也跟着跑了去。那天夜里，月色惨白，张大户家的院子里挂满了白幡，纸钱在风里打着转，像一群纷飞的黑蝴蝶。刘老根坐在灵堂前，面前摆着那面牛皮鼓，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鼓槌，“咚——”的一声，鼓声沉闷，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敲得很慢，一声一声，带着撕心裂肺的痛，围观的人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我站在人群后面，看着刘老根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鼓槌落下时，鼓面上似乎浮现出一张模糊的女人脸，转瞬即逝。我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敲到第七十二下时，怪事发生了。灵堂里的烛火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纸钱漫天飞舞，一阵阴风从灵堂里吹出来，吹得人浑身发冷。刘老根的鼓点突然变快了，“咚咚咚”，像急促的心跳，他的脸色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不对劲！”人群里有人大喊。只见灵堂里的棺材盖突然“吱呀”一声，向上抬起了一条缝，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敲击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敲门。张大户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祖宗饶命，祖宗饶命啊！”

刘老根猛地停住了鼓槌，大喝一声：“孽障！休得放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贴在鼓面上，又拿起鼓槌，狠狠地敲了下去。“咚！”这一声鼓响震耳欲聋，棺材盖“砰”的一声合上了，阴风也停了，烛火恢复了平静。

刘老根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跑过去扶他，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恐惧，低声说：“以后，别再看我敲鼓了。”

从那以后，我就对刘老根的哭丧鼓充满了好奇，总想去问个明白，可他每次都避而不答。直到三年后，刘老根得了重病，卧床不起，他才把我叫到身边，说出了一个埋藏了几十年的秘密。

民国三十五年，刘老根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跟着师傅学敲哭丧鼓。他师傅是当时镇上最有名的鼓匠，手里有一面祖传的牛皮鼓，就是刘老根后来用的那面。师傅告诉他，这面鼓是用一百个枉死女子的皮鞣制而成的，每个鼓点都能牵动亡魂，敲哭丧鼓的人，必须心怀敬畏，否则就会被亡魂缠上。

那年冬天，镇上的地主李剥皮家办白事，他的小老婆柳氏突然暴毙，死得不明不白。李剥皮请了刘老根的师傅去敲哭丧鼓，可师傅看了柳氏的尸体后，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说柳氏是枉死的，怨气太重，他镇不住。

李剥皮大怒，把师傅绑了起来，威胁他如果不敲，就杀了他。师傅没办法，只能答应。那天夜里，师傅在灵堂前敲起了哭丧鼓，敲到第三十三下时，灵堂里突然起了阴风，柳氏的尸体从棺材里坐了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李剥皮。

李剥皮吓得魂飞魄散，大喊着让师傅继续敲。师傅无奈，只能加快鼓点，可柳氏的怨气越来越重，她从棺材里走了出来，一步步朝着李剥皮走去。李剥皮拿起一根木棍，朝着柳氏打去，可木棍穿过柳氏的身体，根本伤不到她。

就在这时，师傅突然一口鲜血喷在鼓面上，鼓声变得凄厉起来，像是无数女人在哭嚎。柳氏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着师傅，眼神里带着一丝感激。师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敲完了第一百零八下，然后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柳氏看着师傅的尸体，又看了看吓得瘫在地上的李剥皮，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然后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那面牛皮鼓里。李剥皮后来变得疯疯癫癫，没过多久就死了，死状凄惨，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吓死的。

刘老根说，师傅死后，他就继承了这面鼓，也继承了敲哭丧鼓的手艺。他知道，鼓里藏着柳氏的怨魂，还有无数枉死女子的亡魂，每次敲鼓，都是在与亡魂对话。那天在张大户家，是柳氏的怨气被惊动了，幸好他及时用黄符镇住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鼓，是个不祥之物，可我又不能丢了它。”刘老根叹了口气，“敲了一辈子哭丧鼓，送走了无数亡魂，可我自己，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说完这些，刘老根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我按照他的遗愿，把他和那面牛皮鼓一起埋在了镇外的山坡上。下葬那天，天空下起了小雨，像是在为刘老根哭泣。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可没想到，一年后，镇上又发生了怪事。

那天，镇东头的王寡妇家办白事，她的儿子意外溺水身亡。王寡妇请了镇上的鼓匠班来敲哭丧鼓，可敲到一半，鼓匠突然说什么也不肯敲了，说鼓面上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吓得他魂都没了。

王寡妇没办法，只能来求我。我想起刘老根的话，知道是鼓里的亡魂又出来了。我来到王寡妇家，看着灵堂前的那面普通牛皮鼓，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鼓槌。

我按照刘老根教我的方法，慢慢敲了起来。“咚——咚——咚——”鼓声沉闷，带着一丝悲凉。敲到第三十三下时，灵堂里的烛火突然摇晃起来，阴风阵阵，鼓面上果然浮现出一张模糊的女人脸，正是柳氏。

“你是谁？为什么要敲我的鼓？”柳氏的声音阴冷刺骨。

“我是刘老根的徒弟，”我壮着胆子说，“他已经去世了，临终前让我好好照顾你，让你放下怨气，早日投胎。”

柳氏沉默了片刻，说：“我不是故意要害人，只是不甘心。我死得太冤了，李剥皮那个畜生，不仅霸占了我，还杀了我。我要报仇，我要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李剥皮已经死了，他的下场很惨，你也该安息了。”我劝道，“刘老根为了镇住你的怨气，辛苦了一辈子，他临终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放下仇恨，重新做人。”

柳氏的身影在鼓面上晃动了一下，声音变得哽咽起来：“刘老根……他是个好人。当年，如果不是他师傅，我可能早就魂飞魄散了。”

我继续敲着鼓，鼓点变得温柔起来，像是在安慰柳氏。敲到第一百零八下时，灵堂里的阴风停了，烛火恢复了平静，柳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鼓面上。

“谢谢你，”柳氏的声音从鼓里传来，带着一丝释然，“我会放下仇恨，去投胎了。这面鼓，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像刘老根一样，用它来帮助更多的亡魂。”

说完，鼓面上的花纹渐渐变得暗淡，那股阴森的气息也消失了。我放下鼓槌，松了一口气。王寡妇连忙过来道谢，说我救了她全家。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镇上的新鼓匠，继承了刘老根的手艺，也继承了那面牛皮鼓。不过，我敲的哭丧鼓，不再是为了镇住亡魂，而是为了安慰那些枉死的灵魂，让他们放下仇恨，顺利上路。

有人问我，不怕鼓里的亡魂吗？我笑着说：“怕什么？她们都是可怜人，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我敲鼓，是在听她们讲故事，也是在帮她们完成未了的心愿。”

每年清明，我都会带着纸钱和祭品，去刘老根的坟前看看。我会告诉他，我把他的手艺传承下来了，鼓里的亡魂也都放下了仇恨，去投胎了。我相信，他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

镇里的老人们说，自从我接手敲哭丧鼓后，镇上就再也没有发生过怪事了。每当有人办白事，我敲起那面牛皮鼓，鼓声不再带着悲凉，而是充满了温暖，像是在诉说着一个个感人的故事。

那面牛皮鼓，依旧摆放在镇东头的破庙里，鼓身的花纹虽然已经暗淡，但它见证了一段段悲欢离合，也承载了无数人的心愿。而我，会一直敲下去，用这哭丧鼓，送走一个又一个亡魂，也守护着这个小镇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