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辇缓缓停在相府门口,宇文靖一手稳稳托住萧静昀的手臂,另一手护在他后腰,半扶半抱的将人搀扶下车。掌下那具身躯形销骨立,隔着夏日轻薄的丝质外袍,虚软得令人心惊,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散架。
宇文靖一路将他护送入内,穿过熟悉的庭院回廊,直到卧房,将他安置在铺着厚厚软褥的床榻上,又仔细调整了靠枕的角度,确保他能倚得舒适些,见他精神尚可,便又坐在床沿与他说话:“三日后,朕在宫中举办百花宴,宴请南疆使臣。那墨离点了你的名,你若身子不适,不去也罢。”
萧静昀唇角微扬,牵起一抹极浅的笑意,这笑意衬着他苍白如雪的容颜,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美得令人屏息,“那墨离……既已点了臣的名,臣焉能不去?”
宇文靖看着他,神色微动,喉结不自觉的滚了滚,眸色渐深,嗓音低哑,“你身子要紧,不必为了南疆小国,又让自己遭罪!”
萧静昀迎着他灼灼的目光,那苍白面容上的笑意却并未褪去,反而带上了一丝安抚的意味:“陛下放心,臣……有分寸。不过……是去坐一坐,应个景罢了……”
见他坚持,宇文靖妥协道,“那好,三日后,朕让王德全来接你,”说着站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这几日,什么都别想,好生养着,不许再劳神。朕……得空便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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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宴上,丝竹悠扬,觥筹交错。萧静昀依旧坐在宇文靖左下首,位置显赫。他一身月白常服,在满园浓艳中更显清冷出尘,只是脸色在明媚阳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唇上那点浅淡的血色也近乎透明。
墨离果然不肯安分。酒过三巡,他端着酒杯,再次踱到萧静昀案前,脸上堆着笑,眼神却讳莫如深:“萧相气色看着比麟德殿那日好了许多,想来调养的不错!只是这百花宴,若无酒助兴,岂不辜负了满园芳菲?”他故意将酒杯往前送了送,酒香扑鼻。
宇文靖握着酒杯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泛白,目光如冰锥般射向墨离。
萧静昀却已抬眼迎上墨离的视线,唇边勾起一抹极淡、近乎无懈可击的弧度:“墨离先生此言差矣。赏花之趣,在于静观其色,细嗅其香,品其风骨,何必以酒乱性?本相观先生案前那盆绿牡丹,色如翡翠,雍容中透着清雅,已是人间绝色,难道还需酒气熏染,方显其美?”他声音清朗,语速平缓,引经据典,从容不迫地将墨离的挑衅化解于无形。
墨离眼中闪过一丝欣赏,挑了挑眉道:“萧相高论,是在下浅薄了。”
初夏午后的阳光虽不毒辣,奈何萧静昀的身子太过虚弱,晒的时间长了,便觉眼前阵阵发花,席间的精美点心瓜果,他都提不起半分食欲,胃脘处又传来丝丝隐痛。
宇文靖的目光几乎从未真正离开过他。见他脸色又白了一分,眉心微蹙,立刻朝侍立在旁的王德全使了个眼色。不过片刻,一个小太监便端着托盘,悄无声息地来到萧静昀案前。
“相爷,”小太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恭敬,“陛下让奴才问问,您可有什么不适?这是太医院特制的参蜜茶,您且用一盏暖暖胃。”
萧静昀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轻接过参茶小口啜饮:“替本相谢过陛下。”
宴会行至半酣,墨离兴致似乎很高,先是提议以花为题联句,又转而要求即席作画题诗,几位文官都下场露了两手。萧静昀却只是坐在桌案前浅笑看着。
只是墨离哪肯就这么放过他,凑上前来言笑晏晏地道:“久闻萧相书画双绝,今日定要请萧相挥毫泼墨,为这百花盛宴留一段佳话。”
众目睽睽,萧静昀也不好推拒。便强撑着起身,走到早已备好的书案前。执笔的手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他凝神静气,勉力压下一阵晕眩和胃脘深处重新翻搅起来的不适,提笔蘸墨。
笔走龙蛇,两首咏花七绝一气呵成。字迹依旧清逸俊朗,风骨嶙峋,只是细看之下,笔力略显虚浮,墨色也因腕力不足而稍显浅淡。
最后一笔落下,萧静昀搁下笔,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骤然发黑,金花乱舞,脚下虚浮,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一步。
“萧相小心!”一直站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墨离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手臂极其自然地揽住了萧静昀清瘦的腰身,将他扶稳,那姿态,在外人看来,竟有几分过分的亲昵。
萧静昀猛地一惊,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推开墨离的搀扶,踉跄着后退两步,才勉强站稳,气息急促而凌乱:“多谢墨离先生援手,本相无碍。”
御座之上,宇文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当墨离的手臂揽上萧静昀腰身的那一刻,他手中把玩的白玉酒杯“咔嚓”一声,竟被生生捏碎!锋利的碎片刺入掌心,鲜血混着酒液瞬间染红了指缝,他却浑然不觉,一双眼睛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死死钉在墨离身上,那眼神阴鸷得如同暴风雨前最沉郁的乌云,翻涌着骇人的杀意。
“陛下?”近侍惊恐地看着他流血的手。
宇文靖看也不看,随手将碎玉扔在案上,声音冷得掉冰渣:“今日风和日丽,诸位可自行游园赏花,不必拘束。”说着目光转向萧静昀,“萧卿脸色不佳,想是园中暑气有些重了。王德全,扶萧相去临水阁歇息片刻,传御医过去瞧瞧。”
“是。”大太监王德全连忙上前。
萧静昀也确实有些撑不住了,他没有推辞,向皇帝和使臣方向微一颔首,便任由王德全搀扶着,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喧嚣的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