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的森严朱墙将喧嚣彻底隔绝在外。萧静昀的马车在青石御道上碾出单调的声响，碾过白日里王肃字字诛心的弹劾。宇文靖那番在众目睽睽之下、看似维护实则将“奸佞宠臣”的名头不容置疑的压在他头上。
每一次退朝，都像卸下一副沉重的枷锁，却也抽走了他勉力支撑的力气。他靠在冰凉的锦缎车壁上，阖着眼，指尖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那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
御书房的那番应对，耗费了他太多心神，此刻松懈下来，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便如潮水般将他淹没。车帘缝隙里透进的暮春冷风，吹得他裹在雪貂大氅里的身体一阵阵发寒。
宇文靖的“恩宠”，是淬了毒的蜜糖。
他比谁都清楚。他是帝王手中一面精心锻造的盾牌，竖在那里，只为替藏在暗处的、真正的明月挡去所有的明枪暗箭。每一次朝堂上那些利刃般指向他的弹劾，最终刺穿的，都是他萧静昀的血肉。他本该心安理得地享用这份用“佞幸”之名换来的荣华与庇护，这本就是他应得的酬劳，是心照不宣的交易。
可偏偏，他动了心。
这颗心一旦病起来，比他那副破败的身子骨更要命。这不该有的妄念，如同藤蔓，悄然缠绕心间，越收越紧，成了最无药可医的心病。它比任何风寒都更伤身，拖累得那副本就摇摇欲坠的躯体，愈发不堪重负。
马车在相府门前停稳。贴身侍卫沈砚打起帘子，担忧的目光落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相爷？”
萧静昀睁开眼，眼底的倦色浓得化不开，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扶着沈砚递过来的手臂下了车。脚步踏入熟悉门庭的瞬间，他挺直了那被疲惫压弯的脊背，面上重新覆上属于左丞相的沉静与疏离，仿佛方才车中那个虚弱的影子只是错觉。
书房里弥漫着清冽的墨香和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萧静昀屏退众人，只留下沈砚在门外守着。
案牍如山，北境旱灾的舆图摊开着，上面朱笔勾画的线条尚未完成。萧静昀的目光掠过那些亟待处理的公文，最终落在案头一隅——那里静静放着一个紫檀木雕花的锦盒。
是昨日宇文靖遣内侍送来的南海夜明珠。说是新贡的珍品，光泽圆润，给他照明用，免得烛火熏着他。
他走过去，指尖拂过锦盒冰凉的棱角，这是他苦涩生涯里唯一一点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甜。明知这“恩赐”背后的用意，他依旧无法抗拒。他打开盒盖，十几颗饱满硕大的夜明珠闪着温润内敛的柔光，像凝固的月华，无声地熨帖着他心头的褶皱。
他拿起一颗，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指尖轻轻摩挲着珠圆玉润的表面，仿佛能汲取一丝微弱的力量。唇角不自觉地牵起一抹极淡、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
他小心翼翼地将珍珠放在桌案上的丝绒衬垫上，轻叹一声，就着这温柔的光华，提笔蘸墨，开始勾画赈灾方略。何处开仓，何处疏导流民，何处预防疫病，何处调用军粮应急……条分缕析，严谨周密。这本就是他最擅长之事，也是宇文靖即便把他当作挡箭牌，也不得不倚重他的原因。
只是写着写着，眼前的地图开始模糊，字迹也扭曲起来。熟悉的眩晕感如潮水般涌上，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放下笔，用力按了按眉心，指尖冰凉。晚膳几乎没动，那碗苦药带来的药效早已散尽，此刻胃里空荡荡地泛着酸水，带来一阵阵虚浮的绞痛。
目光不自觉的触及桌案上搁着的夜明珠，那温润内敛的光华，像极了某人眼底偶尔闪过的、让他心悸的微芒。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圆润的珠子。一丝微弱的暖意仿佛顺着指尖流回心口，随即又被更深的空寂淹没。
“不过是……帝王心术罢了。”他低声自语，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
夜渐深，寒意透过窗棂渗入。萧静昀裹紧了身上的裘衣，却依旧觉得冷意刺骨。头疼愈演愈烈，像有无数细针在颅内攒刺。他强撑着写完了最后一条建议，笔尖在纸上拖出虚弱的痕迹。放下笔的瞬间，眼前蓦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
萧静昀伏在冰凉的紫檀木桌案上，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尖锐的头痛间浮沉。那枚御赐的夜明珠，被他指尖碰到，从锦垫上滚落，孤零零地躺在他散开的墨发旁，晕开一小圈温润朦胧的光晕，映着他纸一般惨白的侧脸。
窗棂外，天色是浓稠的、化不开的墨蓝，黎明尚远。
黑暗粘稠得如同墨汁，沉沉压在眼皮上。萧静昀觉得自己像沉在冰冷的海底，又像被架在火上炙烤，灼热的气息从咽喉一路灼烧至肺腑。
周遭是死寂的，只有他粗重断续的喘息声，还有血液在太阳穴里疯狂冲撞的轰鸣。他挣扎着想睁开眼，眼皮却重逾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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