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微光，那是遥远记忆里残存的暖意：“第一个是我奶奶。在那个乱糟糟的年代，她是唯一护着我的人。那些小孩子欺负我，她会拿着棍子冲出去。家里吃不饱，我就去抓螃蟹卖钱，我的九爪钩，就是那么练出来的。为了能卖个好价钱，不能让螃蟹受伤，我就得把那钩子练得炉火纯青，不伤它分毫。”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浓浓的鼻音：“第二个就是师娘。她对我真的很好。”他想起了那些久远的画面，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苦涩的笑，“我犯错了，师娘会偷偷向师傅求情。我被罚跪，她会站在一旁看着，过一会儿就去替我说话。我要是没吃饭，她会亲自下厨给我煮一碗面。她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可她的心，比谁都干净。”
“第三个就是师傅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敬意与愧疚，“但说实话，最后能劝得住我的，也就只有师娘跟我奶奶。”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将他所有的伪装都敲得粉碎。他猛地垂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奶奶走得早，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过了许久，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出了那句压了他一辈子的话，“而师娘……又是我亲手害死的。”
陈璇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着他颤抖的后背。她知道，此刻任何的安慰都是苍白的，她能做的，只有陪着他，听他把这些憋了一辈子的话，说出来。
陈皮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刚才翻涌的情绪全都压回心底。他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把脸，声音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沙哑和坚硬。
“好了，不说这些了。”他摆了摆手，仿佛要驱散那些纠缠了他一辈子的回忆，“记住我之前跟你说的，知道了吗？一旦我死了，就必须得按我说的来，不能有半点含糊。”
陈璇看着他眼底残留的红丝，心里一阵发酸，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外公。”她顿了顿，又忍不住想安慰他，“或许……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没有或许。”陈皮的声音陡然变冷，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害了师娘，这是事实。”
他闭了闭眼，像是在平复翻涌的气血，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当时并不知道那簪子有毒。这些都是后来师娘没了，张启山和尹新月才告诉我的。我还亲眼看着他们，把那一批从日本人手里流出来的、染了毒的古董，全都毁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凉与自嘲：“那时候我才知道，我送出去的，是个催命符。”
他摇了摇头，陷入了更深的自责：“或许，如果我没送那个簪子，师娘还能再撑一段时间。后来我也知道了，师娘当时的身子已经是虚不受补，就算没有那个簪子，那些滋补的汤药也只会加速她的亏空。”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是彻骨的冰冷和绝望，一字一句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我送的那个东西，才是真正的催命符！是我亲手把它递到她手里的！”
陈皮摆了摆手，站起身，背影在廊下的阴影里显得有些佝偻。“好了，赶紧去休息，坐了一天火车，也累了。”他丢下这句话，便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外公，别再多想了。”陈璇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这件事过去那么多年了，我知道你一直很愧疚，可是……终究要过去的。”
陈皮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笑了笑。那笑容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却像是穿透了夜色，温暖了陈璇的心。那是一个只会对着他这个外孙女才会流露的、卸下了所有防备的笑容。
陈璇洗完澡，换上干净的睡衣，躺在床上，脑子里却还在反复回味着外公的话。她忽然想起了二爷爷曾经跟她说过的版本——在那个版本里，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那支致命的簪子。
看来，二爷爷是故意瞒着这件事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二爷爷或许对当年的事还有些芥蒂，所以才始终不让外公踏入红府半步。可他对自己这个晚辈，却从来没有半分刁难。这或许说明，那份滔天的恨意，早已被岁月磨平，只剩下一些无法释怀的执念。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望着窗外的月光。
当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又岂是她一个小辈能评说的呢。
作者鲜花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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