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热风卷着沙砾撞在土坯墙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像无数囚徒在低声呜咽。

卡里姆跟着流民队伍走进绿洲深处，脚下的路被前人的脚印踩得坚硬，却依旧硌得脚掌生疼——他的靴子早已在逃亡中磨破，裸露的皮肤沾满沙尘，混着汗水结成硬痂。

“新来的，都到这边集合，领取教服和任务！”执法者奥马尔的声音像淬了沙砾，粗粝地刮过耳膜。他腰间的弯刀随着步伐晃动，刀鞘上的锈迹在北非的烈日下泛着冷光，身后跟着几名同样面无表情的教徒，目光扫过人群时，没有一丝温度。

卡里姆刻意缩在人群中间，压低头颅，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垂着手，不敢有丝毫异动。

周围的信徒大多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得像干涸的泉眼，嘴里机械地念着阿萨夫教的经文，仿佛只剩下这唯一的本能。没有人交谈，没有人抬头，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沉重的呼吸声，在灼热的空气里弥漫。

领取教服的地方排着长队，一块粗糙的麻布被粗暴地塞进卡里姆手里，带着一股霉味和汗臭。“穿上，日夜不准脱下，这是真主的恩赐，亵渎者按异端论处。”管事的教徒声音尖利，抬手就给了旁边一个动作稍慢的老人一巴掌，老人踉跄着摔倒，却不敢哼一声，只是慌忙爬起来，颤抖着穿上麻布。

卡里姆默默穿上教服，布料粗糙得刮擦着皮肤，像无数细小的针在刺。他被分配到水井队，负责给整个绿洲的信徒打水、送水——看似普通的活计，实则是被严密监视的苦役。每个水井旁都站着两名执法者，手持长矛，盯着每个打水人的动作，稍有迟缓或懈怠，便是一顿鞭打。

“动作快点！真主赐予你水，你却如此懒惰，是想触怒神灵吗？”一名执法者对着一个年轻信徒怒吼，手中的皮鞭抽在对方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麻布瞬间被血浸透。年轻信徒蜷缩在地上，咬着牙不敢哭出声，眼泪混着汗水和沙尘，在脸上冲出两道泥痕。

卡里姆的心像被沙砾堵满，沉重得喘不过气。他埋下头，加快动作，将浑浊的井水舀进陶罐，肩膀因陶罐的重量而酸痛不已。他看到不远处的粮仓，紧闭的木门后堆着满满的粮食——那是父亲商队被掠夺的货物，是各个部落“捐赠”的口粮，而普通信徒每天只能分到几颗发霉的椰枣，喝着掺了沙的浑浊井水。

中午休息时，他靠着土坯墙坐下，啃着难以下咽的椰枣，目光扫过绿洲的每个角落。

土坯房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一座座矮小的坟墓；信徒们各自蜷缩在角落，互不交流，眼神里只有麻木和恐惧；清真寺顶端的黑色秃鹫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只盘旋的猛禽，俯视着这片被禁锢的土地。

他想找机会打听父亲商队剩余财物的下落，想找到教派残害异己的证据，可每当他试图和身边的信徒搭话，对方要么立刻低下头，要么惊恐地躲开，仿佛任何多余的交谈都是致命的罪孽。

有一次，他问旁边一个年纪相仿的信徒，是否见过教长的账本，对方脸色瞬间惨白，猛地推开他，连连后退，嘴里喊着“异端！你是异端！”，转身就向执法者跑去。

卡里姆吓得心脏骤停，立刻低下头，假装整理教服，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看着那名信徒指着自己，向奥马尔低声汇报，奥马尔的目光立刻射了过来，像鹰隼的利爪，死死钉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怀疑和杀意，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带过来。”奥马尔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两名执法者快步走来，一左一右架住卡里姆的胳膊，将他拖到奥马尔面前。“教长，他打听账本，一定是异端的同党！”那名信徒声音颤抖，脸上却带着一丝邀功的狂热。

奥马尔绕着卡里姆走了一圈，弯刀的刀鞘时不时擦过他的身体，带来一阵寒意。“你为什么要打听账本？”

卡里姆的大脑飞速运转，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恐惧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是想知道，怎样才能多捐赠，才能得到真主的更多眷顾……我太渴望救赎了，教长。”

他低着头，不敢看奥马尔的眼睛，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穿透他的伪装。周围的信徒都屏住了呼吸，没有人敢出声，只有风沙刮过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念一遍《真主的教诲》第三章。”奥马尔突然说道。

卡里姆心中一紧，他之前只匆匆记过几句，根本背不全。他硬着头皮，断断续续地念了起来，中间几次卡顿，手心全是冷汗。

念到一半，他再也想不起来下一句，只能绝望地低下头，等待着预想中的鞭打或处决。

然而，奥马尔只是冷笑了一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力道不大，却带着十足的羞辱。“无知的流民，真主的教诲都记不住，还敢妄想着多捐赠？”他转头对那名信徒说，“他只是个愚蠢的蠢货，不是异端。罚他今天不准喝水，傍晚去打扫祭祀广场，好好反省。”

卡里姆松了一口气，却没有丝毫庆幸，只有深入骨髓的屈辱和绝望。他看着奥马尔转身离去的背影，看着那名信徒露出失望的表情，看着周围信徒依旧麻木的脸庞，忽然明白，在这里，没有反抗的可能，没有同盟的存在，只有无尽的监视和恐惧。

傍晚的祭祀广场上，卡里姆拿着粗糙的扫帚，清扫着地上的沙砾和垃圾。广场中央的石头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那是父亲被乱石砸死的地方。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触碰着那些血迹，冰冷的石头透过指尖传来寒意，像父亲临终前不甘的嘶吼。

风沙越来越大，卷着沙砾打在他的脸上，生疼。他抬头望向远处的戈壁，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血红，像凝固的鲜血。

他知道，自己的潜伏毫无意义，在这里，任何试图反抗的念头都是徒劳，任何寻求真相的行为都可能招致死亡。教派的阴影笼罩着整个绿洲，笼罩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人窒息。

他扔掉扫帚，瘫坐在地上，任由风沙掩埋自己的脚踝。绝望像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为父母报仇，甚至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活着见到日出。

夜色渐浓，绿洲里响起了整齐的祈祷声，单调而沉闷，像一曲为死亡而唱的挽歌

卡里姆蜷缩在角落里，闭上眼睛，只听到风沙的呜咽和自己沉重的心跳，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一点点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