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的目光

“活下去。”

这两个字如同最沉重的枷锁，也如同最缥缈的救赎，日夜缠绕着德拉科。离开有求必应屋后，他并没有停止追寻，但“唤魂水银”带来的灵魂撕裂感和那镜中幻影的虚虚实实，让他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混杂着希望与自我怀疑的迷惘。他像一只被剪断了线的风筝，在狂风中漫无目的地飘荡，既无法落地，也无法真正飞向某个方向。

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濒临极限。长期的黑魔法接触、灵魂层面的损耗、极度的营养不良和睡眠匮乏，让他看起来像个真正的幽灵。最终，一次轻微的黑魔法物品反噬（他试图研究一个据说能稳定灵魂碎片的古代挂坠盒）让他咳出了带着暗色光点的血。纳西莎通过家养小精灵多比（战后被马尔福家以复杂条件重新雇佣，主要服务于纳西莎）传来的哀求信件，字迹被泪水晕染。连卢修斯那通常只关心家族利益的口信中，也罕见地带上了一丝疲惫的警告：“你再这样下去，没等找到任何方法，你自己就会先变成默默然，或者直接迈进坟墓。波特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波特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进了德拉科麻木的神经。

他想起了镜中哈利那双悲伤却温和的眼睛，想起了那无声的“活下去”。

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和一种被这嘱托强行拉扯住的求生本能，在他体内激烈交战。最终，后者以极其微弱的优势，驱使着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需要停下来，哪怕只是短暂地。他需要一个……能让他喘口气，却又不会远离“哈利”这个存在的地方。

他想到了格里莫广场12号

布莱克家族的老宅。哈利的教父，西里斯·布莱克留给他的遗产。那里是凤凰社曾经的指挥部，也是哈利在失去德思礼家这个“住处”后，短暂拥有过的、最接近“家”的地方。

这想法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痛苦吸引力。去那里，感受哈利残留的气息，同时也直面另一个因他（间接）而死的、哈利所爱之人的痕迹。

他用了一点手段（主要是金钱和残留的人情），从疲惫不堪、忙于重建魔法部的金斯莱·沙克尔那里，获得了短暂的、有严格监控的访问许可。理由是他母亲纳西莎想要整理一些布莱克家族的旧物（在法律上，纳西莎作为布莱克家族的女儿确实有权提出此类要求）。

当那扇破旧、涂鸦遍布的大门在咒语作用下浮现，又吱呀着向他打开时，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古老魔法和淡淡哀伤的气息扑面而来。

宅子里死寂一片。克利切不知去了哪里（也许在某个角落悼念雷古勒斯）。厚厚的灰尘覆盖了所有表面，但战争前匆忙撤离的痕迹依然可见——翻倒的椅子，茶几上半空的茶杯，墙上一幅被匆忙用布遮住、仍在微微扭动的布莱克夫人肖像（此刻因访客的纯血统身份而保持安静）。

德拉科缓缓走动着，脚步在积灰的地毯上留下清晰的印痕。他没有去动任何东西，只是用目光巡视着。客厅、餐厅、厨房……这里残留着太多凤凰社和哈利的印记。他看到墙上一张被钉住的、手绘的霍格沃茨简易地图，看到厨房长桌上刻着的某个幼稚的“GW”（可能是乔治·韦斯莱的恶作剧），看到门厅伞架里一把歪插着的、显然属于麻瓜的破旧雨伞。

每一处细节，都像一根细针，刺着他敏感的神经。他能想象出哈利在这里短暂居住时的样子——也许和韦斯莱一家挤在客厅，也许在厨房和疯眼汉穆迪（假的）说话，也许独自坐在楼梯上，思念着他那刚牺牲的教父。

思念。就像他现在思念他一样。

这种共鸣的痛楚，几乎让他窒息。

他走上了楼梯，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楼上某间卧室走去。一种莫名的直觉牵引着他。

他停在了西里斯·布莱克的卧室口。门虚掩着。

推开门，房间比楼下更加凌乱，充满了西里斯那种叛逆不羁又深藏悲伤的气息。墙上贴着麻瓜摩托车的海报和格兰芬多旗帜，与布莱克家族阴森的古董家具形成诡异对比。

德拉科的目光扫过房间，最终落在了床头柜上。

那里有一个简单的木质相框，扣在桌面上。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极其缓慢地、仿佛怕惊动什么似的，将相框翻了过来。

照片里是四个人，年轻的西里斯·布莱克、莱姆斯·卢平、小矮星彼得，还有……詹姆·波特。他们勾肩搭背，在霍格沃茨的阳光下笑得毫无阴霾。那是掠夺者，是哈利父亲和他朋友们最快乐的时光。

德拉科的视线凝固在詹姆·波特的脸上。那双眼睛，和哈利如此相似，却多了几分哈利所没有的、被宠爱和自信浇灌出的张扬笑意。他看着詹姆搭在西里斯肩上的手，看着他们之间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亲密。

一种尖锐的、混合着嫉妒和自惭形秽的痛苦击中了他。哈利拥有过这样的友情，这样的教父（尽管短暂），而他德拉科·马尔福，给了哈利什么？只有七年的敌对、嘲讽、和最终导致他死亡的分心？

他的目光无法从照片上移开，直到——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相框玻璃边缘，一点点不寻常的痕迹。

在相框木质边缘与玻璃的夹缝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的一角。

他心脏猛地一跳。

他小心翼翼地将相框拆开（动作轻柔得不像他自己）。当后盖被取下时，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边缘毛糙的魔法照片，从詹姆和西里斯笑容灿烂的脸后面，飘落了出来。

德拉科屏住呼吸，弯腰捡起了它。

他慢慢地将它展开。

照片很小，像是从某张更大的照片上裁剪下来的，画面有些模糊，仿佛是从某个稍远的距离偷拍的。

照片上，是霍格沃茨的走廊。两个身影。

一个是他自己——大约是三年级，正和克拉布、高尔一起走着，脸上带着惯常的、对周围一切不屑一顾的傲慢神情，侧着脸，似乎在对克拉布说着什么。

而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隔着一段距离，是哈利·波特。哈利没有看路，他的头微微侧着，目光……正落在前方德拉科的背影上。

不是瞪视，不是愤怒。

那是一种非常专注的、带着深深困惑的凝视。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嘴唇无意识地抿着，绿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复杂难解的光，仿佛在努力研究一个难以理解的魔咒，或是试图解读一本天书。

照片是动态的。画面里的德拉科继续朝前走，而哈利就那样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德拉科转过走廊拐角消失，哈利才仿佛突然惊醒，摇了摇头，快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拍摄时间……很可能就是三年级，他们关系极其紧张，巴克比克事件和卢平教授的秘密让一切更加混乱的时期。

德拉科拿着照片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又一张。

又一张在无人知晓的时刻，哈利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不是镜中的惊鸿一瞥，而是实实在在地，在他身后，用那样专注而困惑的眼神，凝视着他的背影。

所以……哈利对他的关注，远比他想象的更早，更持续，也更……难以释怀。

这张被小心翼翼地藏在西里斯·布莱克卧室、父亲老友照片后面的小小证据，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德拉科心中关于“单向暗恋”的最后一点自欺欺人。

但同时，它也带来了更深的、近乎绝望的疑问：

如果哈利那么早就开始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如果他四年级就察觉了自己的感情并用青苹果“羞辱”他，

如果他五年级在图书馆暗中相助，

如果他六年级在魔药课提醒他，

如果他在流亡途中贴身收藏着青苹果……

那么，他们之间，这整整七年，到底在干什么？

为什么最终会走到那样的结局？

是身份的对立？是家族的枷锁？是战争的洪流？还是他们自己那该死的骄傲、怯懦和数不清的误解？

太多的“如果”，太多的“差一点”。

而所有的可能，都被那道绿色的死咒，和哈利最后推开他时那决绝的眼神，永远地封存了。

德拉科将那张小小的照片紧紧按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照片上那道目光残留的温度。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进膝盖。

格里莫广场12号的尘埃在透过脏污窗户的光柱中静静飞舞，仿佛无数未完成的对话，和早已消散在时间里的、无声的凝望。

这一次，他没有嘶吼，没有痛哭。

只有一种深沉到骨髓里的、连呜咽都发不出的疲惫与钝痛。

他追寻复活的方法，究竟是想挽回哈利，还是想挽回那个无数次与哈利擦肩而过、却永远没有勇气转身的、愚蠢的自己？

这个问题，比任何黑魔法谜题，都更让他感到茫然和……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