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选、位份

夏冬春那番毫不留情的言辞余波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丝尴尬与紧张。恰在此时，执事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名声响起，打破了这片凝滞：“传，汉军旗正白旗散秩大臣夏威之女，夏冬春，上殿觐见——”

　　这一声唱名，清晰地报出了夏冬春的家世与其父官职，方才那些或看戏、或揣测的秀女们，神色间更多了几分了然与复杂。夏冬春仿佛浑然不觉身后各异的目光，她理了理本就被茶水洇湿些许、方才又整理过的袖口，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娇蛮锐利悄然内敛，只余下符合规制的端庄与一丝被娇养出的从容气度，随着引路太监，步履平稳地踏入殿内。

　　殿内光线略暗，弥漫着龙涎香庄重的气息。御座之上，雍正帝胤禛端坐，面容清癯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而来。皇后乌拉那拉氏坐于其侧，仪态端庄。华妃年世兰则坐在另一侧，美艳傲然，目光在夏冬春身上停留，带着审视。

　　夏冬春依礼跪拜，声音清越沉稳：“臣女夏冬春，叩见皇上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华妃娘娘千岁。”

　　“抬起头来。”雍正帝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严。

　　夏冬春依言抬头，目光恭敬垂落。雍正帝看着跪在下面的女子，容貌娇艳，气度从容，联想到方才太监低声回禀的殿外之事，此女似乎并非一味骄横。

　　“夏威之女？”

　　“回皇上，是。”

　　“你父亲差事办得不错。”

　　“皇上隆恩，臣女父兄必当竭尽全力，以报君恩。”夏冬春应答得体，不卑不亢。

　　皇后温言道：“规矩学得甚好，举止也端庄。”

　　华妃嫣红的唇角一勾，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刺：“臣妾听闻夏秀女在殿外甚是伶俐，如今看来，倒是个沉稳的。”

　　夏冬春心中明了这是暗指殿外之事，她神色不变，依旧恭敬回道：“华妃娘娘谬赞，臣女不敢当。宫中规矩森严，臣女时刻谨记，不敢有违。”

　　雍正帝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并未再多问，只淡淡道：“留用。”

　　“臣女谢皇上隆恩，谢皇后娘娘，谢华妃娘娘。”夏冬春再次叩首，心中明了，这“留用”二字，便是入选了。至于具体位份，非是此刻能知。她从容起身，退出大殿。

　　殿外，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寻了个僻静处，招手唤来一个面相伶俐、方才在殿内侍候且对她态度恭敬的小太监，塞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低声道：“有劳公公，待会儿松阳县丞安比槐之女安陵容殿选结束后，无论结果如何，烦请转告她，若在京中驿站居住不便，可暂住散秩大臣夏威府上。就说是故人相邀，聊尽地主之谊。”

　　小太监掂了掂荷包，连忙躬身：“姑娘放心，奴才一定把话带到。” 他心下暗赞这位夏小姐心思细腻，家世又好，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夏冬春微微颔首，这才出宫回府。

　　与此同时，殿选仍在继续。

　　很快轮到安陵容。她战战兢兢入殿，行礼问安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家世低微，容貌虽清秀却不出挑，雍正帝例行公事问过，便欲让其离去。

　　正当此时，一只蝴蝶翩然飞入殿中，落在了安陵容的衣领上。

　　皇后见状，温和一笑：“倒是个有福气的。”

　　雍正帝目光微动，复又看了安陵容一眼，提笔淡淡道：“既然皇后说你有福气，便留用吧。”

　　安陵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恍恍惚惚地叩谢隆恩，退出殿时，心中又是惊喜又是茫然，只知道自己是“留用”了，这便意味着入选，但位份几何，前途如何，一概不知。

　　她这边刚魂不守舍地出来，之前得了夏冬春吩咐的小太监便寻机将话递到。得知那位家世显赫、在殿外曾“提醒”过自己的夏小姐不仅同样被留用，竟还邀请自己前往夏府暂住，安陵容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与温暖。与那陌生冰冷的驿站相比，夏府的邀请无疑是雪中送炭。她几乎未多做犹豫，便收拾了简单的行囊，跟着夏府派来的人前往夏府。

　　三日后，宫中太监分两路前来宣旨。

　　一队先至夏府，夏威率全家摆香案接旨。宣旨太监展开明黄卷轴，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夏氏冬春，敏慧夙成，柔嘉维则，娴于礼度，淑慎有仪。兹仰承皇太后慈谕，册封尔为慧嫔，赐居永寿宫。特允尔携陪嫁之物入宫，以慰思乡之心。尔其益修妇德，矢勤矢慎，恭侍君侧，勿负朕望。钦此。”

　　“臣女夏冬春接旨，谢皇上隆恩！”夏冬春跪地叩首，声音沉稳却难掩眼底的亮色。永寿宫地处西六宫，殿宇宽敞，陈设精致，且离皇上寝宫养心殿不远，这份安排已是极大的荣宠，更何况特许携带嫁妆入宫，更是打破了寻常秀女入宫不得私带过多财物的惯例，足见皇上对她的重视。

　　送走宣旨太监，夏府上下正要向慧嫔行礼，另一队宣旨太监已抵达偏院——安陵容暂居之处。安陵容连忙整理衣裳，跪听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安氏陵容，品行温良，着封为答应，赐居延禧宫。尔当恪守宫规，勤谨奉上，以尽妇道。钦此。”

　　“臣女安陵容接旨，谢皇上隆恩。”安陵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答应之位低微，延禧宫又向来偏僻冷清，与夏冬春的慧嫔之位、永寿宫形成了鲜明对比，让她愈发局促不安。

　　待宣旨太监离去，夏冬春身着初封嫔位的常服，缓步走进偏院。见安陵容正对着圣旨发呆，她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语气依旧带着几分娇蛮，却无半分轻视：“不过是个开头罢了，往后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说着，她扬声唤来管家：“把之前寻好的人牙子带进来。”

　　片刻后，一个精明干练的人牙子领着两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走进来，两人皆是眉眼干净、神色恭顺，一看便是老实可靠的模样。

　　“这两个是我特意为你挑的，”夏冬春指了指那两个姑娘，对安陵容道，“左边叫青禾，手脚麻利，擅长打理琐事；右边叫绿萼，识得几个字，能帮你记记事情。都是身家清白、没有牵挂的，你带进宫去，也能放心使唤。”

　　安陵容又惊又喜，连忙推辞：“夏姐姐，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夏冬春打断她，故意板起脸，语气带着几分强势，“我这可不是白给你的，算是提前投资。你往后在宫里站稳了脚跟，可得加倍还我。再说了，你身边连个体己人都没有，入宫后岂不是要被人欺负？到时候丢的可是我夏冬春朋友的脸。”

　　这番话既给了安陵容台阶下，又照顾到了她敏感自卑的心，安陵容眼眶一热，哽咽着道：“多谢夏姐姐，陵容记下了。”

　　夏冬春又让管家取来一个沉甸甸的匣子，丢给安陵容：“这里面是五百两银子，你拿着。入宫后各处打点都要用钱，别让人看了笑话。记住，钱要花在刀刃上，该省的省，该花的绝不能含糊。这也是投资，以后一并还我。”

　　安陵容紧紧抱着匣子，只觉得心头暖意融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夏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没过几日，内务府派来的教导嬷嬷也到了夏府。两位嬷嬷皆是宫中资深老人，规矩森严，要求极高。

　　教导夏冬春时，嬷嬷见她天资聪颖，许多礼仪一学就会，且行事有度、不卑不亢，心中暗自赞赏。虽偶尔会因性子娇蛮顶撞两句，但只要嬷嬷点明道理，她便会立刻改正，从不多言。一次练习跪拜礼时，夏冬春膝盖不慎撞到金砖，疼得她眉头紧蹙，却依旧坚持完成了整套礼仪，起身时脸色发白，却依旧恭敬地向嬷嬷请教：“嬷嬷，方才臣女的姿势是否标准？”

　　这般韧性，让教导嬷嬷对她愈发看重。

　　而教导安陵容时，嬷嬷则多了几分耐心。安陵容性子怯懦，许多礼仪总是放不开，常常出错。嬷嬷虽严厉，却也看出她心思细腻、学习刻苦，便放缓了节奏，一点点悉心教导。一次练习奉茶礼时，安陵容手抖得厉害，茶水洒了一地，她吓得脸色惨白，连忙跪地请罪。嬷嬷并未苛责，只是平静地说：“在宫中，慌乱是最大的忌讳。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沉得住气。”

　　夏冬春恰在此时路过，见状便停下脚步，接口道：“嬷嬷说得对。你就把这奉茶当成是在给你母亲奉茶，平常心对待便是。” 她还亲自示范了一遍，动作流畅自然，优雅得体。

　　安陵容看着夏冬春的身影，又想起嬷嬷的教诲，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茶杯。这一次，她虽依旧有些紧张，却稳稳地完成了奉茶礼。

　　嬷嬷见状，满意地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夏冬春看着安陵容逐渐坚定的眼神，心中暗道：有了心腹、有了银子、又学了规矩，安陵容，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离入宫的日子越来越近，永寿宫的陈设已由内务府按嫔位标准布置妥当，夏冬春的嫁妆也陆续打包完毕，只待吉日入宫。而安陵容也在夏冬春的帮助和嬷嬷的教导下，渐渐褪去了青涩怯懦，多了几分宫中女子该有的沉稳与体面。

　　紫禁城的红墙之内，风云变幻，暗流涌动。夏冬春知道，她的后宫之路，才刚刚开始。而她与安陵容的缘分，也将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中，续写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