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被林见清戏称为“恋爱学习共存条约”的A4纸,被郑重其事地用四枚磁铁整齐地贴在了他书桌正上方的墙上。纸张微微泛着光,每一个手写的条款都在台灯的照射下清晰可见。它像一道无形的警戒线,时刻规范着他躁动的思绪;也像一座沉默却坚定的灯塔,在迷惘时照亮他前行的方向——那上面不止有约束,更藏着两人心照不宣的期待:要学会在自律与陪伴之间,找到那条微妙的、只属于他们的平衡之路。
条约正式生效的头几天,执行起来远比想象中艰难。已经习惯了那种松弛、亲密甚至有些黏腻的相处模式,突然要切换到冷静、自持、保持距离的学习状态,对生性活泼、情感外放的林见清而言,简直不亚于一场“戒断反应”。视频自习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对着屏幕那头的江屿做鬼脸,或者偷偷在草稿纸角落画个小太阳,笨拙地举起来晃一晃;说好要专注的独立学习时段,手机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屏幕每一次熄灭又亮起,都像是一种诱惑,让他像戒瘾一样焦躁,总想点开微信,看看有没有那个专属头像发来的新消息;就连在同一间教室上课时,他的目光也总是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飘,直到江屿有所察觉,用笔帽不轻不重地敲一下他的手背,他才猛地回过神,耳根通红地低下头,心里却像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泛起一阵甜涩交织的涟漪——甜的是一抬眼就能看到喜欢的人,涩的是那近在咫尺却又被条约约束的距离。
而江屿,则是这份条约最严格、最一丝不苟的执行者。他以身作则,近乎苛刻。视频连接时,他永远背脊挺直,坐姿端正,神情专注地盯着眼前的书本或屏幕,仿佛屏幕那端不是让他心动不已的恋人,而是一面冰冷清晰、映照出绝对理性的镜子;所有约定的学习时间内,他的手机永远保持着勿扰模式,甚至连震动都彻底关闭,隔绝一切外界干扰;他不仅严于律己,更严格监督林见清。当林见清明显走神、小动作频繁、屡次提醒无效后,他会毫不留情地直接掐断视频通话,然后发过来一个冷冰冰的句号作为警告,干脆利落,不留一丝一毫讨价还价和撒娇蒙混的余地。
就是在这样“铁腕”的监督下,以及自身那种强烈到不容退缩的“要配得上他”、“不能让他失望”的意愿驱动下,林见清咬着牙,硬是逼着自己,将那些脱缰野马般的思绪一点点勒住,拽回正轨。他开始真正沉下心去理解江屿曾说过的“喜欢不应该成为阻力”的真正重量。喜欢一个人,并非要时时刻刻黏在一起消磨时光,而是要让这份喜欢成为一种向上的力量,彼此督促,彼此支撑,为了能更长久地站在对方身边,而努力成为更好、更优秀的自己。每一次成功克制住想要传纸条的冲动,每一道绞尽脑汁后独立解出的数学题,都给他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让他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离那个能让江屿骄傲、也让自己满意的模样更近了一点。
一周后的又一次数学小测,成绩公布,林见清的名字后面的分数实现了稳步回升。虽然距离江屿那种接近满分的水平仍有不小差距,但那个鲜红的数字已经稳稳地回归到了他本身应有的水平线上。看着卷子上自己熟悉的笔迹和那些被重新勾画出的对钩,林见清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久违的、靠自身努力一点点挣回来的踏实感与自豪感。这感觉沉甸甸的,仿佛他终于有了一份像样的、能够郑重其事捧到对方面前的礼物。
周五中午的食堂,一如既往地人声鼎沸,混杂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和喧闹的交谈声、餐盘碰撞声。林见清和江屿端着打好的饭菜,好不容易在靠近角落的地方找到了两个连着的空位。
刚放下餐盘坐下,林见清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餐盘里那个油亮亮的鸡腿,用自己的筷子夹起来,稳稳地放到了江屿的碗里:“给你这个!你今天物理课上讲那道超难的题肯定耗了好多脑细胞,得好好补补!”这几乎成了他最近养成的“新习惯”——总是打着“补充营养”的旗号,行“投喂”之实。他清楚江屿对吃食一向随意,经常凑合了事,而他自己则乐此不疲地扮演着“专属饲养员”的角色,从中获得一种照顾对方的隐秘快乐。
江屿看着自己碗里突然多出来的、色泽诱人的鸡腿,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林见清。林见清正睁着一双亮晶晶的、仿佛盛着星子的眼睛望着他,脸上写满了“快吃快吃”的期待和一点点小得意,像是在献上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周围已经有几个同班同学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细微的动静,投来了好奇的、探究的目光。毕竟,以前虽然也常见他们形影不离地一起吃饭,但如此自然而又带着亲昵意味的“分享”举动,似乎还是第一次在这样公开且人多眼杂的场合下出现。
江屿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拿起自己的筷子,默不作声地将那个鸡腿夹了起来。就在林见清以为他接受了自己的好意,准备开始吃的时候,却见手腕一转,将那个鸡腿又原路放回了林见清的餐盘里。紧接着,他非常自然地将自己餐盘里那份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色泽红亮诱人的糖醋里脊——那是林见清最爱吃的菜——拨了一大半过去,在林见清的碗里堆起了一座小山。
“你吃这个。”江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林见清的耳中,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鸡腿太油,腻。”
林见清看着自己碗里瞬间多出来的、酸甜气味扑鼻的糖醋里脊,一下子愣住了。他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向江屿。江屿却已经像是没事人一样,重新低下头,专注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侧脸线条流畅而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堪称“亲密”的举动再自然、再寻常不过。
可是……可是周围那些投过来的目光,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变得更加灼热、更加充满了探究的意味!
林见清感觉自己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扑通扑通地撞击着胸腔,脸颊也控制不住地开始发烫。一种习惯性的、想要躲避众人视线的冲动涌了上来,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些什么,或者说点什么来打破这莫名令人紧张的氛围,但那些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他的目光落在江屿平静无波的侧脸上,看着他对周围那些目光、对自己碗里凭空多出来的菜肴都毫不在意、坦然自若的样子,一股奇异的、带着点冲动的勇气,忽然就从心底翻涌了上来。
凭什么要躲躲藏藏?
他们的感情,光明正大,干干净净,凭什么要害怕别人的目光?凭什么不能大大方方?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然后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江屿刚拨过来的、还冒着热气的糖醋里脊,塞进嘴里,故意嚼得很响很用力,然后朝着江屿露出一个大大咧咧的、无比满足的灿烂笑容:“嗯!好吃!还是你懂我!”
江屿闻声抬起头,看着他鼓着腮帮子、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咪似的模样,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笑意,喉间轻轻溢出一声:“嗯。”
两人之间这旁若无人、自成结界的互动,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周围一小片区域里激起了更加明显的涟漪。
隔壁桌的孙薇和她的朋友互相碰了碰胳膊,交换着眼神,低声窃窃私语,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好奇。更远一点的地方,周浩正和几个男生围坐一桌,看到这一幕,周浩直接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冲着林见清挤眉弄眼,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喊道:“可以啊兄弟!”
林见清的脸颊顿时变得更红了,像熟透的番茄。但他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窘迫地低下头,反而下意识地梗了梗脖子,带着点挑衅意味地回瞪了周浩一眼,然后又夹起一块裹满酱汁的里脊肉,示威似的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江屿将他这一连串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然而,就在这气氛看似逐渐缓和、甚至带上一点轻松诙谐的时刻,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阴阳怪气,从旁边一桌传了过来。声音不算大,但在稍显嘈杂的背景音中,却显得足够清晰刺耳:
“啧,两个男的,吃饭就吃饭,筷子夹来夹去的,恶不恶心啊……”
说话的是班里一个平时就有些嘴碎、存在感却不怎么高的男生,叫赵强。他旁边坐着的两个男生似乎是他的跟班,闻言也跟着发出了几声低低的、附和的嗤笑声,眼神瞟向这边,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一下,连周遭的喧闹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林见清咀嚼的动作猛地停住,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一些,握着筷子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那种熟悉的、被突如其来的恶意刺伤的感觉,又冷又涩地涌了上来,让他喉咙发紧。
他几乎是本能地,第一时间看向对面的江屿,像是在寻找支撑,又像是确认反应。
江屿脸上那丝极淡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被寒风吹熄的烛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到极致的冰冷,像是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他没有立刻发作,甚至没有抬头看向声音来源,只是慢条斯理地、姿态优雅地,将自己碗里最后一口饭吃完,然后拿起旁边叠得整齐的纸巾,仔细地擦了擦嘴角。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依旧从容不迫,却无形中散发出一种迫人的低气压,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精准地越过人群,锁定了刚才出声的那个赵强。
那目光里,没有显而易见的愤怒,没有激动的情绪,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看待无关紧要的蝼蚁般的冰冷和漠然,仿佛对方根本不值得他浪费丝毫情绪。
赵强被他这样盯着,脸上那点故作嘲讽的讥笑先是僵住,随即开始变得不自在起来,眼神开始左右躲闪,不敢与江屿对视,先前那点气焰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
江屿依然没有说话。
在一片寂静和众多视线的聚焦下,他只是异常平静地伸出手,越过两人之间的餐桌,用自己那双干净的木筷,从林见清几乎没动过的餐盘里,夹走了最后一块东西——正是林见清之前夹给他、却被他以“太油”为由放回去的那个鸡腿。
然后,在周围所有人,包括林见清惊愕的、难以置信的注视下,他将那块鸡腿,坦然自若地、慢条斯理地放进了自己的嘴里,郑重地咬下了一口。他咀嚼的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或表演痕迹,仿佛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没有言语反驳。
没有解释说明。
只有一个简单直接的动作,和一个冷冽沉静的眼神。
却比任何激烈的辩驳、任何愤怒的宣告,都更具有千钧之重的冲击力和说服力。
他用这个动作无声地宣告:他不在乎。
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他在乎的,只有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他愿意吃他夹过来的任何东西,愿意与他分享自己的一切,愿意在所有人面前,用最直接、最无可争议的方式,捍卫并宣告他们的亲密无间。
赵强和他同伴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被人当众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他们灰溜溜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餐盘里,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周围那些原本带着好奇、探究甚至些许看热闹意味的目光,在江屿这番无声却雷霆万钧的回应之后,也渐渐发生了变化。惊讶和错愕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的、甚至带上些许善意的恍然,以及……隐隐的敬佩。敬佩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与强大,敬佩那不容置疑的维护与勇气。
林见清怔怔地看着江屿,看着他平静地咀嚼着那块其实并不合他口味、略显油腻的鸡腿,看着他重新低下头,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从未发生过一样,继续神态自若地吃着饭。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猛冲上他的眼眶,鼻子酸涩得厉害,视线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所有的忐忑,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羞怯,在这一刻,都被江屿这近乎笨拙、却又无比强大、无比坚定的守护,彻底击碎、融化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的哽咽,然后伸出手,在餐桌下方众人看不见的阴影里,悄悄地、用力地握住了江屿随意放在腿上的手。
江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地,反手将他的手牢牢地、紧紧地回握住。
掌心相贴,温度交融,传递着无需言说的温暖与无比坚定的力量。
食堂里依旧人声喧闹,碗碟叮当,但在他们两人所处的这个小角落里,却仿佛自成一片静谧而安稳的天地。阳光从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空中划出明亮的光柱,照亮了那些在光晕中漂浮飞舞的细小尘埃,也照亮了餐桌下两人紧紧交握的双手,和彼此抬头相视时,眼中那清晰映出的、无需言说便已心意相通的勇气与共同期许的未来。
然而,就在这气氛刚刚缓和、林见清心中被暖意和勇气填满的时刻,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喧闹的食堂门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们的班主任李老师,手里拿着自己的饭盒,目光沉静而若有所思地,不偏不倚地,正落在他们餐桌下方那紧握的双手上。那目光并不显得严厉,却带着一种审慎的打量和深沉的思量,让林见清刚刚落回实处、充满安全感的心,又轻轻地、忐忑地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