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那些模糊的、被他刻意忽略的感觉——想要靠近的冲动,在意他的一举一动,看到他笑时的欣喜,还有此刻这震耳欲聋的心跳——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剧烈的心跳声猛地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让他感到既慌乱又隐隐期待的答案。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水瓶表面凝结的水珠,感受到一丝凉意,却无法冷却内心的躁动。
体育课的尾声在混混沌沌中度过。集合,解散。体育老师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林见清拖着依旧有些发软的双腿,和江屿一起,沉默地朝着教学楼走去。两人之间的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尴尬和张力。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操场上显得格外清晰,节奏却不一致。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交错又分开。
林见清低着头,看着地上两人时而交错、时而分开的影子,耳边仿佛还在回响着那失控的心跳声。他的手指蜷缩在掌心,感受到一丝汗湿。
他悄悄地、再一次地,将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那强烈的、为身边这个人而失控的搏动,清晰地告诉他,有些事情,已经变得不一样了。这种变化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不断扩大。
而这种不一样,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以及一丝潜藏在深处的、破土而出的悸动。那悸动带着甜美的诱惑,却又令人不安,像是一缕微弱却执拗的光,悄悄照进他始终平静无波的心湖。他试图回避,试图用理性去压抑这陌生的情绪,却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早已被牵引。
他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却没有答案。每一次思考都像是走入更深的迷雾,既怕看清什么,又怕永远看不清。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目光总是忍不住飘向身旁那个沉默的身影,仿佛那里藏着解谜的钥匙,或是另一种他不敢承认的渴望。然后在对方微微一动、似乎有所察觉之前,又慌忙移开视线,假装望向远处,心跳如擂鼓般急促而羞怯。
他试图告诉自己这只是好奇,或是偶然的心神不宁。可那种不由自主的追寻与躲闪,已悄悄成了一种甜蜜而折磨的习惯。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教室,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周一上午的数学课刚结束,老师留下几道颇具难度的拓展题,声称能锻炼思维,对高考大有裨益。教室里一时间弥漫着细碎的讨论声和翻动书页的哗哗声。
林见清咬着笔杆,眉头紧锁,盯着练习册上那道函数与几何结合的压轴题,感觉自己的脑细胞正在成片阵亡。图形画了又擦,公式列了又删,思路就像一团乱麻,找不到任何头绪。
“唉……”他泄气地趴在桌上,发出一声哀鸣。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江屿,对方已经合上了练习册,正姿态闲适地翻看着一本英文期刊,侧脸平静,显然早已攻克了所有难题。
这种智商上的碾压,让林见清既羡慕又有点小小的不服气。
就在这时,前排的孙薇和另一个女生互相推搡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了过来。孙薇手里拿着练习册,脸上带着恳求的笑容,目标明确地走向江屿。
“那个……江屿同学,”孙薇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打扰一下,这道拓展题我们想了很久都没思路,你能不能……帮我们讲讲?”她将练习册摊开,指向那道让林见清头痛不已的题目。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几分,连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都显得格外清晰。不少同学都悄悄关注着这边,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停顿在纸页上。毕竟,向这位冰山学霸请教问题,需要不小的勇气——谁不知道江屿冷淡寡言,从不轻易搭理人?
林见清也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心里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就好像……原本只属于自己的特权,突然要被别人分享了一样。他偷偷观察着江屿的反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练习册的页角。
江屿从期刊上抬起眼,目光淡淡地扫过孙薇摊开的练习册,又抬眸看了看面前两个满脸期待的女生。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疏离的模样,眼神平静得像是秋日的深潭。
就在大家都以为他至少会出于礼貌看一下题目时,他却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声音清冷,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抱歉,没空。”
简单的三个字,像一块冰砸在地上,清晰又冰冷,在寂静的教室里激起无声的回响。
孙薇和同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浮现出明显的尴尬和失望。她们显然没料到会被拒绝得如此干脆,连一点余地都没有。孙薇的手指微微收紧,练习册的纸页被捏得发皱。
“啊……这样啊,不好意思,打扰了。”孙薇讪讪地收回练习册,和同伴对视一眼,匆匆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低声交谈着什么,还不时朝这边看一眼,眼神里带着未能散去的窘迫。
周围的同学也收回了目光,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妙的尴尬,仿佛有无形的蛛网轻轻笼罩了这一小片区域。
林见清愣住了。
他看着江屿重新将视线落回手中的期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侧脸线条依旧冷硬。江屿拒绝得那么干脆,甚至没有找任何借口,就是直白的“没空”。
可是……他明明看起来很闲啊?那本英文期刊他读得从容,指尖偶尔翻动一页,并不是在争分夺秒地学习。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林见清心底蔓延开来。那不仅仅是为孙薇她们感到的些许尴尬,更是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窃喜和震动。
江屿他……是不是只愿意……
这个念头还没完全成型,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轻轻碰了一下。
他转过头,对上江屿看过来的目光。不知何时,江屿已经合上了那本英文期刊,将它放在了一旁。
“哪题不会?”江屿的声音响起,语调平稳自然,与刚才拒绝他人时的冰冷判若两人。他的目光落在林见清面前那片狼藉的草稿纸上,那里满是涂改的痕迹和画了一半的几何图形,显然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挣扎。
“啊?”林见清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看着他,眼睛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
江屿微微蹙眉,似乎对他的迟钝有些无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摊开的练习册:“不是一直在叹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耐心。
林见清的心猛地一跳,脸颊有些发烫。原来……江屿一直有在注意他吗?连他小声的、几乎埋在臂弯里的叹气都听到了?
一股暖流混杂着那点隐秘的窃喜,迅速涌遍全身。他赶紧指着那道让他头疼的压轴题,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委屈巴巴的意味,像是在无意识地撒娇:“就这个……完全找不到头绪,卡了好久。”
江屿侧过身,将椅子朝他这边挪近了一些。顿时,那股熟悉的、带着清爽皂荚味的淡淡气息笼罩了过来。他拿起笔,目光专注地扫过题目,眉心微微聚起,思考时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图形理解错了。”他言简意赅地指出,然后用笔尖在题目附带的图形上轻轻一点,动作准确而干脆,“这里,需要做一条辅助线。”
他一边说,一边在林见清的草稿纸上流畅地画下了那条关键的辅助线。笔尖划过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原本杂乱无章的图形,瞬间变得清晰明朗起来,仿佛拨开了迷雾。
“看,这样,这个角和这个角的关系就明确了。”江屿的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逻辑严密。他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一步步引导着林见清去思考,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清晰有力的笔迹,偶尔停顿,等待林见清跟上。
林见清努力收敛心神,跟着他的思路。当那条关键的辅助线出现时,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堵塞的思路瞬间通畅。
“哦!我明白了!”他眼睛一亮,兴奋地拿起笔,接着江屿的步骤往下演算,笔尖变得轻快起来,“所以这个函数表达式应该这样列,对吧?”
“嗯。”江屿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和恍然大悟的神情,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很浅,却柔和了冷硬的线条,补充道,“注意定义域。”
“对对对!”林见清忙不迭地点头,沉浸在解题的顺畅感中,心底那点甜意像投入水中的方糖,缓缓地、持续地扩散。
后排的周浩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他嘴里叼着根棒棒糖,晃悠着椅子,脸上露出一个“我懂了”的暧昧笑容。等江屿给林见清讲完题,重新坐正后,周浩用笔帽使劲戳了戳林见清的后背。
林见清疑惑地回头,脸上还带着解题后的轻松。
周浩凑上前,挤眉弄眼,用气音小声说道:“可以啊,林见清!‘没空’~”他刻意模仿着江屿刚才冷淡的语调,然后又恢复自己八卦的嘴脸,笑容越发揶揄,“啧啧,江大学霸这双标,也太明显了吧!对我们就是‘没空’,对你就主动问‘哪题不会’?”
林见清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他心虚地飞快瞥了一眼旁边的江屿,见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他们的对话,依旧气定神闲地看着期刊,才压低声音,有些慌乱地反驳:“你、你别胡说!他就是……就是刚好有空了而已!而且我那题确实比较难……”
“刚好?”周浩嗤笑一声,显然不信,棒棒糖在嘴里换了个边,“他刚才拒绝孙薇的时候,可比现在看起来闲多了!那期刊他都没翻几页!眼神都没变一下!”
林见清被噎得说不出话,心脏却因为周浩的话而鼓噪得更厉害了。他不得不承认,周浩说的是事实。江屿对他的态度,和对其他人,确实有着天壤之别。这种认知让他心跳失序。
这种“例外”和“特殊”,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糖,迅速溶解,漾开一圈圈甜腻又让人心慌意乱的涟漪。
他转回身,手里握着笔,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江屿刚才毫不犹豫拒绝孙薇时冰冷的侧脸,和转过身来问他“哪题不会”时平静自然却唯独投向自己的眼神。
这强烈的对比,像电影镜头一样在他脑中循环播放,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对他不一样?
他想起江屿替他收拾打翻的水桶时抿着的唇,想起那声近在耳边、带着无奈的轻笑,想起图书馆里特意为他整理的重点笔记,想起体育课上默默陪跑的身影和那瓶递过来的、瓶盖已经拧松了的水……
点点滴滴,细微末节,在此刻汇聚成河,汹涌地冲刷着他的心防。
之前那些朦胧的、不敢确认的、悄悄藏在心底角落的猜测,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而有力,几乎要破土而出。
江屿他……是不是也……
接下来的半堂课,林见清都有些心神不宁。他假装认真听讲,视线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偏向身旁的江屿。
江屿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阅读世界里,侧脸安静,睫毛低垂,偶尔会因为看到感兴趣的内容而微微挑眉。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时的清冷,多了几分专注而宁静的书卷气。
林见清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走了神,笔尖在笔记本角落无意识地画下了一个小小的、抽象的轮廓。
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江屿才合上期刊,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桌面,准备下一节课的课本。
林见清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鼓起勇气,伸出手指,轻轻扯了扯江屿的校服袖子。布料柔软的触感隔着指尖传来。
江屿动作一顿,转过头,黑眸带着询问看向他,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耐心。
林见清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撞得胸腔发疼。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江屿的眼睛,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问出了一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几乎要烫伤他的问题:
“江屿……你刚才,为什么不帮孙薇她们讲题啊?”
问完这句话,他立刻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江屿,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他会怎么回答?
是会找个“真的没空”或者“题目太简单”之类的借口敷衍过去?
还是会……
江屿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他收拾东西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拿着课本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看着林见清那双写满了紧张、期待和探究的眼睛,看着他那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紧抿的嘴唇,教室里下课后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褪去,成为模糊的背景音。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
几秒钟后,江屿微微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在自己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染上了一层薄红,像是晚霞最边缘的那一抹浅色。
他并没有看林见清,只是用比平时更低、更轻,却清晰无误、一字一顿地,缓缓地,给出了他的答案:
“因为,”
“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