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几缕薄云慵懒地悬挂着，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落下来，在教学楼的玻璃窗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芒。然而，高三（一）班的教室里，却弥漫着一种与这惬意天气格格不入的、混合着汗水和紧张的气息——体育课，男生一千米测试。
对于林见清而言，这无疑是学生时代最可怕的酷刑之一。他宁可多做三套数学卷子，也不想在这塑胶跑道上挥霍掉半条命。此刻，他正混在男生队伍里，做着自欺欺人的热身运动，眼神哀怨地瞥向旁边那个一脸平静的江屿。教室里的挂钟指针缓慢移动，每一声滴答都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折磨倒计时。
江屿已经脱掉了校服外套，里面是一件简单的白色短袖T恤，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他正微微侧身，活动着手腕和脚踝，动作标准而好看，神情淡漠得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一场折磨，而只是一次普通的散步。他的目光偶尔扫过窗外，又很快收回，仿佛内心早已计算好每一步的节奏。
“喂，江屿，”林见清凑过去，苦着一张脸，“你不紧张吗？一千米啊！会死人的！”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校服的袖口。
江屿停下动作，转头看他。阳光勾勒着他清晰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在林见清皱成一团的脸上停留了一秒，语气平淡无波：“调整好呼吸和节奏，没那么可怕。”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你说得轻松……”林见清小声嘟囔，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他攥了攥汗湿的手心，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那个始终从容不迫的身影——那人正轻松地做着热身，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教科书配图。
心里却在想，学霸连跑步都这么有理论依据吗？他上次明明听见对方和体育委员讨论跑步时的呼吸节奏、步频分配，甚至还有运动生理学的名词。那种游刃有余的姿态，仿佛连汗水都能计算出最佳挥发时间。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即将赴刑场的囚徒。明明只是八百米测试，却硬生生被脑补成了公开处刑。胃部微微痉挛，他下意识做了个吞咽动作，喉咙干得发疼。
哨声尖锐地划破空气，如同死刑的宣判。林见清猛地一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操场上的风突然变得急促，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空中打旋，像极了此刻他纷乱失措的心绪。
“上道！”体育老师中气十足地喊道，手里的秒表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那道光划过林见清苍白的脸，像审判台上突然打亮的聚光灯。
一群男生呼啦啦地涌上起跑线。林见清站在自己的跑道上，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撞击着。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站在他斜前方跑道的江屿，对方微微躬身，做出了标准的起跑姿势，目光专注地望着前方的跑道，侧脸线条绷紧，带着一种猎豹般的蓄势待发。他的手指轻轻按在塑胶跑道上，仿佛在计算着最佳的发力点。
“各就各位——预备——跑！”
口令声落，十几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脚步声杂乱地敲击着跑道，扬起的微风带着青春的气息。
起初的二百米，林见清还能凭借着不错的爆发力挤在第一梯队。风呼呼地刮过耳畔，周围的景物飞速倒退。他咬着牙，努力保持着速度，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
然而，五百米过后，熟悉的痛苦感开始席卷而来。肺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而粗重。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速度无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前面的同学一个个超过了他，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汗水沿着额头滑落，滴在跑道上，瞬间被蒸发。
汗水模糊了视线，阳光灼烧着皮肤。绝望感开始蔓延。他真想立刻停下来，躺倒在地，再也不动了。眼前的跑道似乎没有尽头，每一步都是煎熬。
就在他视线开始涣散，脚步越发踉跄的时候，一个身影逐渐减速，从前方落到了他的身侧，与他保持着几乎平行的速度。
是江屿。
他没有看林见清，依旧目视前方，额角和鼻尖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却远比林见清要平稳有序。他的白色T恤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小块，贴在清瘦的脊背上。他的步伐依然稳健，仿佛体内装着一台精密的仪器。
“调整呼吸。”江屿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林见清沉重的喘息，传入他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两步一吸，两步一呼。跟着我。”
他说完，便维持着这个比林见清稍快一点的速度，跑在他的侧前方，像一个领航员。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一道指引的光。
林见清混沌的大脑像是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他努力聚焦，视线里只剩下江屿被汗水微微浸湿的后背，那抹白色在晃眼的阳光下，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尝试着，按照江屿的节奏，控制着自己紊乱的呼吸。
“吸——吸——呼——呼——”
艰难地调整着步伐，努力跟上前面那个身影。他发现自己的脚步似乎轻了一些，呼吸也不再那么刺痛。
很奇怪，当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跟随江屿的步伐和呼吸节奏上时，身体的极度疲惫和肺部的灼痛感，似乎都被隔绝开了一些。江屿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一种支撑。他的稳定和冷静仿佛通过空气传递了过来，让林见清找到了一丝坚持下去的勇气。
最后的一百米直道，冲刺阶段。
江屿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跟上”，然后他猛地加快了步伐，开始冲刺。他的身影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终点的空气。
林见清看着他那瞬间爆发出惊人速度的背影，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与他并肩的情绪，猛地从心底涌起。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拼命地摆动双臂，迈开如同绑了沙袋的双腿，朝着终点线，朝着江屿的方向，冲了过去！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林见清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了跑道内侧的草地上，仰面朝天，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着空气，眼前阵阵发黑。天空在他的视野中模糊成一片湛蓝，云朵仿佛也在旋转。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的感官才慢慢恢复。他感觉到身下的草叶扎着脖子，闻到泥土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一瓶冰凉、凝结着水珠的矿泉水，递到了他眼前，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林见清艰难地转动眼珠，顺着那瓶水看去。
江屿站在他身边，微微喘着气，脸上带着运动后健康的红晕，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打湿，几缕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也出了很多汗，白色的T恤领口和后背湿了更大一片，但气息已经平复了不少。他手里拿着两瓶水，一瓶递给了林见清，另一瓶自己拿着。他的手指修长，关节处微微发红。
“谢……谢谢……”林见清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因为脱力而手臂一软。
江屿见状，俯下身，一只手依旧举着水，另一只手则自然地伸到林见清背后，扶住了他的肩膀，帮他借力坐稳。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透过湿透的T恤传递到林见清的皮肤上。
那只手隔着薄薄的、被汗水浸湿的T恤，传递来灼热的温度和坚实的力量。
林见清靠着他的手臂坐起身，接过水，咕咚咕咚连灌了好几大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干灼的喉咙，带来一阵近乎奢侈的舒爽，也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感觉到水流进胃里的凉意，忍不住打了个轻微的冷颤。
他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可能因为极度难受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视线清晰起来，这才注意到江屿的状况。汗水正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草地上，他的睫毛也因为汗湿而显得格外黑密。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浅褐色，仿佛透明的琥珀。
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林见清放下了水瓶，抬起手，用自己还算干净的校服袖子内侧，朝着江屿的额头伸了过去。
“你出了好多汗……”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轻轻擦拭着江屿额角和鬓边的汗水。他的动作很自然，带着一种纯粹的关心，就像平时运动后队友之间会做的那样。
然而，当他的袖口触碰到江屿微湿的、带着滚烫体温的皮肤时，当他的指尖几乎要碰到江屿那柔软的黑发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远处同学们的嬉笑声变得模糊，风也似乎停止了吹动。
江屿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原本正要拧开自己水瓶盖的手停顿在半空中，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黑眸里，清晰地映着林见清靠近的脸，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以及一丝……被突然闯入安全距离的无措。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发出声音。
他没有动，没有避开，只是僵直地站在原地，任由林见清动作生涩地替他擦汗。他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只有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深深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林见清。
而林见清，在动作开始后的下一秒，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太近了。
他能清晰地看到江屿脸上细小的绒毛，看到他因为惊愕而微微放大的瞳孔，看到他长而密的睫毛每一次轻微的颤动。他能感受到江屿皮肤上传来的、比自己掌心温度更高的热意，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汗味，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强烈的、属于江屿的独特存在感。
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心脏，毫无预兆地、疯狂地、失控地跳动起来！
“咚！咚！咚！咚！”
那声音如此剧烈，如此响亮，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膜边，震得他整个胸腔都在发麻，甚至怀疑站在对面的江屿也能听见。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的脸颊、耳朵、乃至脖子，都瞬间烧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轻微发抖。
这感觉……和刚才跑步时因为极限运动而导致的心跳加速完全不同。
这是一种陌生的、慌乱的、带着某种隐秘悸动的失控。
他擦汗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僵硬。校服袖口的布料摩擦着江屿的皮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诡异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的指尖不经意间触到江屿的太阳穴，感受到那里脉搏的跳动。
周围的喧嚣——其他同学跑过终点的欢呼声、喘息声、体育老师的报时声——仿佛都被隔绝开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江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和自己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最终，是江屿先做出了反应。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偏了一下头，避开了林见清已经停滞不动的手。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平时更加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可以了。”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看向手中的水瓶。
林见清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手，心脏却跳得更加厉害了。他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江屿，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那瓶冰冷的矿泉水瓶，试图用那点凉意来镇压手心滚烫的温度和内心的兵荒马乱。他感觉到自己的耳根还在发烫，想必已经红得明显。
“哦……好、好了就行。”他语无伦次地应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最终落在自己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指上。
江屿没再说话，他转过身，拧开自己的水瓶，仰头喝水。他喝得有些急，水流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落，蜿蜒过微微滚动的喉结，没入被汗水浸湿的衣领。他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汗珠。
林见清偷偷抬眼，看着他喝水的侧影，看着他被水润泽后显得格外红润的嘴唇，刚刚平复了一点点的心跳，再次失控地狂奔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发干，忍不住也拿起水瓶喝了一口，却差点被呛到。
他抬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左胸口。
那里，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和速度，疯狂地撞击着他的掌心。这剧烈的跳动让他感到一丝疼痛，却又奇异地带着某种雀跃。
这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只是帮他擦一下汗，心跳就会变得这么快？
为什么靠近他的时候，会这么紧张，这么……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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