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日像一道无形的闸门,将假期里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暴与压抑的余波,暂时关在了校园之外。清许背上那个洗得发白、却因为塞满了新学期课本和作业而显得异常沉重的书包,重新汇入穿着统一校服的人流。阳光透过校门口高大的香樟树叶,洒下明明灭灭的光斑,落在他低垂的眼睫和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周围是久别重逢的喧嚷,假期趣事、新游戏、旅行见闻……声浪包裹着他,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他没有参与任何交谈,只是将书包带子往上提了提,勒得瘦削的肩膀微微生疼,然后加快脚步,走向自己所在的教室。
一切似乎都回归了“正轨”。上课,听讲,记笔记,课间独自去接水,沉默地穿过走廊。老师们偶尔投来关切的一瞥,但见他成绩依旧稳定在年级前列,便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叮嘱两句“注意休息”。同学们或因他惯常的安静,或因隐约听闻他家境特殊(母亲长期住院,有个据说很严厉的哥哥),也大多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距离。这种被孤立的常态,此刻反而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让他能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未愈的伤痕、以及家里那份悬而未决的诡异平静,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
放学铃声一响,他便第一个冲出教室,不是回家,而是奔向几站路之外的市立医院。母亲的气色比年前稍好一些,但依旧虚弱地躺在病床上,靠昂贵的药物和定期的治疗维持着。她见到清许,灰败的脸上总会努力挤出一点笑容,用瘦骨嶙峋的手摸摸他的头,问些“学校怎么样”、“吃得好不好”之类的话。清许总是用力点头,报喜不报忧,将哥哥偶尔回家吃饭、自己学业顺利等“好”的消息细细说给她听。他会仔细地帮母亲擦脸、洗手,削好苹果切成小块,读一段她以前爱看的散文。时间在消毒水气味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中流逝,短暂而珍贵。快到六点,他会在母亲恋恋不舍的目光中起身,承诺明天再来,然后再次背起那个沉重的书包,汇入晚高峰的人流,赶回那个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另一个需要他紧绷神经“工作”的场所。
沉渊的世界,则是另一番景象。工厂办公室成了他征伐的堡垒,也是他自我囚禁的牢笼。刘经理那边,项目虽然黄了,但对方并未彻底撕破脸,反而用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遗憾”态度维持着表面联系,这比直接的敌意更让沉渊警惕。他一边要应对其他客户因听闻风声而起的疑虑,竭力稳住现有的业务盘,一边要像鹰隼一样,死死盯住内部可能存在的任何疏漏,提防着不知来自何方的下一次“黑手”。老同学私下帮忙的调查线索有限,那个“维修工”如同人间蒸发,酒店方面依旧铁板一块。他知道自己打草惊蛇了,对方只会更加隐蔽。这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境地,让他必须花费数倍的精力去核查每一份合同、审视每一个环节、甄别每一张靠近的面孔。
他每天工作超过十六个小时,咖啡和浓茶成了维持清醒的燃料。睡眠是零碎的,往往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囫囵几个小时,便被噩梦或突然惊起的念头扰醒。饭点常常错过,有时是清许发来的短信提醒,他才会恍惚记起,草草吃几口秘书订的、早已冷掉的外卖。家,成了一个他深夜归来倒头就睡、清晨又匆忙离开的驿站。即使偶尔和清许同桌吃饭,气氛也沉闷得令人窒息。他看着对面少年沉默扒饭、连咀嚼都小心翼翼的样子,想开口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总是被更沉重的疲惫和一种复杂的、近乎无力的情绪堵回去。清许几乎不再主动看他,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影子,完成“做饭”、“一同进食”、“收拾”的流程后,便迅速退回自己的角落——现在,是楼梯下那个被明亮台灯照亮、却依旧紧闭的房间。
身体在持续的高压和透支下,发出不堪重负的警报。偏头痛频繁发作,胃部时常抽痛,眼前偶尔发黑。他置之不理,认为这只是暂时的,是应对危机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文件堆和会议里,用更严苛的标准要求下属,也用更冷酷的态度逼迫自己。仿佛只有这样的高速运转和极致控制,才能稍稍抵消内心那片巨大的、关于错误和伤害的空洞,以及对于未来不确定性的深深焦虑。
一个月,在日复一日的机械重复和无声消耗中滑过。春意渐浓,窗外工厂院子里的老树抽了新芽,沉渊却觉得自己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失去颜色和温度,只剩下黑白灰的报表、邮件、和冰冷的数字。
这天下午,一个关键供应商突然发难,以原材料价格上涨为由要求重新谈判,态度强硬。紧接着,生产线又报告了一个棘手的技术故障,可能导致一批重要订单延误。沉渊站在生产线旁,听着工程师焦急的汇报,看着屏幕上跳动的错误代码,耳边还回响着供应商电话里不容置疑的语调。连日积累的疲惫、压力、挫败感,以及那种对一切失去掌控的烦躁,如同达到临界点的岩浆,轰然上涌。
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机器轰鸣声被无限放大,又骤然拉远,变成尖锐的耳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随即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透不过气来。他试图抬手扶住旁边的控制台,指尖却只碰到一片冰凉的、滑腻的金属。黑暗如同潮水,从视野边缘迅速蔓延,吞没了最后一点光亮。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他似乎听到韩助理变了调的惊呼:“陆总!”
清许刚用钥匙打开家门。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他提前了一点离开,想去市场买条新鲜些的鱼,也许……先生今晚会回来吃饭?虽然希望渺茫,他还是想准备着。沉重的书包从肩上滑下,落在玄关地板上,发出闷响。他弯下腰,正准备换鞋。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伴随着他特意为某个号码设置的、极少响起的铃声。
清许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四肢变得冰凉。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手有些发抖地摸出那个旧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他混沌的思绪。
是先生。
先生从不给他打电话。从来都是短信,简洁,冰冷,无需回复。打电话……意味着什么?出了什么事?是母亲……还是……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拿不稳手机。他用力按下接听键,将冰凉的听筒贴在耳边,声音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喂?”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韩助理焦急万分、语速极快的声音,背景嘈杂:“清许少爷吗?我是韩助理!陆总在工厂晕倒了!我们现在正在去市一院的救护车上!你快过来吧!”
后面韩助理又说了什么,关于车间、突然倒下、已经联系了医院最好的医生……清许一个字也没听清。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晕倒了”、“救护车”、“医院”这几个词在疯狂撞击他的耳膜。
那个永远挺直脊背、像山一样难以撼动、也会像暴风雪一样令人恐惧的先生……倒下了?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屏幕瞬间黑了。
清许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然后,他像是被猛地抽了一鞭子,倏地转身,甚至忘了穿鞋,光着脚就冲回了自己那个楼梯下的房间。他扑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旧手帕包着的布包。那是他攒了很久的零用钱和偶尔省下的饭钱,一张张纸币被仔细抚平叠好,皱巴巴的,加起来可能也不到两百块。他紧紧攥着那个布包,又冲出来,甚至顾不上捡起地上的手机和书包,一把拉开门,赤着脚就冲进了暮色渐合的街道。
初春的傍晚,风还带着寒意,刮过他单薄的衣衫和光裸的脚踝。他跑得飞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快要炸开。肺叶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医院!快点!再快点!
他不知道是怎么跑到市一院的。脚底可能磨破了,传来火辣辣的疼,但他毫无知觉。冲进急诊大厅,刺眼的灯光,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嘈杂的人声,让他一阵眩晕。他抓住一个匆匆走过的护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请问……陆沉渊……刚才送来的……晕倒的……在哪里?”
护士看了他一眼,被他苍白的脸色和赤着的脚吓了一跳,快速查了下记录:“刚送进去,在死楼手术室那边!”
清许转身就往楼梯冲,甚至等不及电梯。两级台阶并作一级,跌跌撞撞。终于跑到四楼手术区,长长的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亮着“手术中”红灯的门,像一只冷酷的眼睛,凝视着他。
韩助理和几个工厂的管理人员守在门口,个个面色凝重。看到清许这副狼狈不堪、赤着脚、手里死死攥着个小布包的样子,韩助理愣了一下,连忙上前:“清许少爷,你……”
“先……哥哥他怎么样?”清许喘着气,眼睛死死盯着那盏红灯,声音嘶哑。
“还在里面检查,医生说是突然昏厥,具体原因要等检查结果。”韩助理看着他煞白的脸和微微发抖的身体,想扶他坐下,“你别急,先坐会儿……”
清许没有坐。他固执地站在手术室门口最近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似乎这样才能汲取一点支撑。目光须臾不离那扇门。手里那个装着全部“财产”的布包,已经被汗水浸得微湿,皱成一团。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切割成无限细碎的折磨。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将他单薄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面上,像一个孤独而脆弱的剪影。他想起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想起先生书房深夜不灭的灯光,想起那晚后院冰冷的拳头和这些日子令人窒息的沉默……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手术中”的灯,熄灭了。门被推开,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摘掉口罩。
清许猛地站直身体,腿却软得几乎栽倒,他死死抠住墙壁,指甲陷了进去。
“家属?” “在!”韩助理和清许几乎同时开口。
医生目光扫过他们,语气平和了些:“病人醒了。初步检查,没有发现严重的器质性病变。血压偏低,血糖也低,心肌有些缺血迹象,主要是长期过度疲劳、精神高度紧张、加上饮食睡眠严重不规律导致的急性应激反应。现在生命体征平稳了,需要绝对卧床休息,补充营养,最重要的是——必须彻底放松,不能再这样透支了。再这么下去,下次可就难说了。”
悬在喉咙口的那口气,终于颤颤巍巍地吐了出来。没有大事……只是太累了……清许的身体晃了晃,靠在墙上,这才感觉到脚底钻心的疼和浑身的虚脱。
沉渊被推了出来,转入单人病房。他脸色依旧苍白,闭着眼,手上打着点滴,看起来比平时那个强势冷硬的模样虚弱了许多,也……陌生了许多。
清许亦步亦趋地跟着移动病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的人。韩助理等人帮忙安顿好,又仔细问了医生注意事项,见沉渊似乎昏睡着,便对清许低声交代了几句,留下联系方式,先回工厂处理紧急事务了。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规律的、轻微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的城市夜噪。
清许轻轻挪到病床边,在椅子上坐下。他不敢靠得太近,只是静静地、贪婪地看着沉渊沉睡的脸。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微微蹙着,刻着深深的纹路。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有些干裂。
他的目光,慢慢移到沉渊搭在被子外的那只手上。那只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曾经轻易地揪住他的衣领,也曾经稳稳地执掌着一个企业的方向。此刻,它无力地垂着,手背上贴着胶布,埋着针头。
清许的呼吸滞了滞。他像是被什么驱使着,又像是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指尖先是轻轻碰触到沉渊的手背,冰凉的。他瑟缩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将那只比他大得多、也沉重得多的手,轻轻捧了起来。掌心相贴的瞬间,一种粗糙的、硬实的触感,清晰地传来。
清许低下头,目光凝滞在沉渊的掌心。那里,布满了厚厚的茧子。指腹、虎口、掌心边缘……坚硬,粗糙,有些地方甚至还有细微的、已经愈合的旧伤裂口。这绝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这是一双劳作的手,一双在困境中死死支撑、搏杀出来的手。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迅速模糊了视线。这些茧子,这些伤痕,这冰冷的温度,还有病床上这张疲惫不堪的脸……与他记忆中那个高大、威严、甚至可怕的兄长形象重叠,却又撕裂开另一幅他从未敢细想、或者说被恐惧和隔阂掩盖了的画面——先生一个人,是怎样撑起母亲庞大的医药费,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陆家”,撑起外面那个风雨飘摇的工厂?在他为了学业和照顾母亲奔波时,在他因为误解而恐惧瑟缩时,先生独自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和重担?
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关于那场冤枉的委屈和恐惧,在此刻,似乎都被这掌心粗糙的触感碾碎了,化成了更尖锐的、指向自己的痛楚。
他紧紧捧着那只手,像捧着一件易碎又无比珍贵的瓷器,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白色的床单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终于冲破了那层名为“顺从”和“恐惧”的壳,伴随着破碎的哽咽,低低地倾泻出来:“先生……你的手……全是茧子……”他的声音哽咽得厉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豁出去般的、不顾一切的倾诉欲。
“先生……这几年……是我拖累了这个家……是我的错……”
他想起了昂贵的医药费,想起了自己小心翼翼不敢多花一分钱的样子,想起了因为这个“拖累”,先生必须更加拼命,必须忍受更多,也必须……对他更加严苛?不,不是严苛,是他自己不懂事,是他成了累赘。
“哥……”这个称呼,在齿间徘徊了无数个日夜,却只在最绝望或最恍惚时,才敢偷偷在心底唤一声。此刻,混杂着滚烫的泪水和灼心的悔痛,终于冲口而出,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砸在他自己心上。
“你能……原谅我么……”
他语无伦次,逻辑混乱,将所有的过错、所有的沉重,都一股脑儿揽到自己身上。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床上这人哪怕一丝一毫的疲惫和痛苦。
他没有看到,在他低下头哭泣、将额头抵在他手背上的那一刻,沉渊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搭在被子上的手指,指尖也轻微地蜷缩了一瞬。
沉渊其实在医生离开后不久,意识就慢慢清醒了。身体的极度疲惫让他懒得睁眼,只想在这难得的、被迫的静止中喘息片刻。然后,他就感觉到了清许的靠近,感觉到那双小心翼翼捧起他手的小手,冰凉,颤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轻柔。
接着,是滚烫的液体滴落。再然后,是那些破碎的、带着哭腔的低语,一字一句,如同裹着冰碴的暖流,狠狠撞进他的耳膜,砸进他的心里。
“拖累”……“我的错”……“原谅”……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来回切割。原来,这孩子是这么想的。原来,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他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愧疚。而那场冤枉,那三天的禁闭,甚至更早之前自己有意无意施加的压力和冷漠,又在这愧疚之上,叠加了怎样的恐惧和痛苦?
巨大的酸楚和更深的懊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喉咙发紧,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睁开眼,想用力抱住这个傻孩子,告诉他不是他的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是他这个哥哥做得太糟糕,太失败。
但他不敢动。他怕惊扰了这一刻。怕清许发现他醒着,又会立刻缩回那个戒备、恐惧的壳里去。他只能维持着“昏迷”的姿态,紧闭着眼,感受着手背上那滚烫的温度和细微的颤抖,听着那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呜咽,任凭那句“哥”和“原谅”在他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
这几年……他沉渊,又何尝不是被困在一场自己选择的“灾难”里?固执地扛起一切,用冷漠和强硬武装自己,将所有的压力转化为更严苛的要求,不仅对自己,也无形中施加给了身边最亲近、也是最脆弱的人。他以为自己在保护,在支撑,殊不知,他的方式,本身就是另一种压迫和伤害。清许承受的,不仅是家庭变故和母亲病重的灾难,更是来自他这个哥哥的、冰冷而沉重的压迫。
直到清许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细微的抽噎。他感觉到清许轻轻松开了他的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然后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病房内的独立卫生间。很快,里面传来轻轻的水流声。
沉渊这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视线有些模糊,适应了一下病房里昏暗的光线。他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胸口堵着的那团郁气,并没有因为醒来而消散,反而因为清许那些话,变得更加沉甸甸的。
他无声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有疲惫,有懊悔,有难以言喻的沉重,也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清醒。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为了这个家,为了母亲,也为了……清许,更为了他自己。他必须改变。必须从这场自我构建的、同时伤害着彼此的“灾难”里,走出来。
卫生间的门轻轻响了一声。沉渊立刻重新闭上眼,调整呼吸,恢复成“沉睡”的模样。
清许端着一盆温水,手里拿着干净的毛巾,轻手轻脚地走出来。他的眼睛红肿着,鼻尖也红红的,但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拧干毛巾,动作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开始为沉渊擦拭脸颊、额头、脖颈。
温热的毛巾拂过皮肤,带来舒适的暖意。沉渊能感觉到清许动作里的认真和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这孩子的指尖,依旧有些凉。
擦拭完毕,清许将水盆放回卫生间,又走回床边。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在原来的椅子上重新坐下。大概是累了,也或许是因为情绪的大起大落,他慢慢趴在了病床边缘,侧着脸,朝向沉渊的方向,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湿意,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动。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细长。
他睡着了。就那样毫无防备地,趴在他的病床边,睡着了。
沉渊静静地躺着,听着那细微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睁开眼,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少年沉静的睡颜上。那张脸,褪去了清醒时的紧绷和恐惧,显出一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干净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稚气未脱。
心口那块冰冷坚硬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一点点地,渗进了一丝暖意。很微弱,却真实存在。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抬起那只没有打点滴的右手。手臂有些无力,动作很慢。然后,他将手轻轻地、极其轻柔地,放在了清许柔软蓬松的黑发上。
指尖传来发丝微凉的触感。他没有用力,只是那样轻轻地覆着,像一个迟来的、笨拙的抚摸。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无声流淌。病房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仿佛变成了某种安宁的节拍。
他知道,他还有弟弟。
而这个认知,连同掌心下真实的温度,让他那颗在商海沉浮、冷硬已久的心,终于找回了一丝落地的踏实感,和一丝……名为“重新开始”的微光。改变很难,但至少,他知道自己必须,也想要,去尝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