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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锁孔之外

螺丝

时间像渗过厚重沙层的浊水,缓慢、粘稠,带着颗粒摩擦的涩感,在别墅空旷的躯壳里无声流淌。每一刻都被拉长,又被一种刻意维持的、脆弱的平静所覆盖。

沉渊的书房成了他唯一的堡垒。厚重的实木门紧闭,将外界——主要是二楼以下,那个楼梯拐角附近的空间——彻底隔绝。他强迫自己沉入工作,将因项目受挫而波动的一切后续事宜强行捋平,将怒火与挫败转化为更苛刻的细节要求和更频繁的会议

他不再踏入后院。晾衣绳上那日被打落的床单早已被收起,但水泥地上似乎总残留着无形的印记。他甚至避免目光扫过楼梯的方向。那个“房间”,连同里面的人,成了这栋房子里一个被刻意无视的禁忌,一个活生生的、却又如同隐形了的疮疤。

然而,无视不代表不存在。相反,那种存在感,以一种更迂回、更无孔不入的方式,渗透进这脆弱的平静里。

首先是气味。有时,当他深夜从书房出来,经过客厅倒水,会隐约闻到一丝极淡的、混合着陈旧灰尘和类似碘伏或药膏的气味。很轻微,转瞬即逝,却总能让他倒水的动作微微一顿。那不是这房子里该有的味道。

其次是声音。或者说,是声音的刻意消失。房子太安静了。以前,清许在家时,总有些细微的动静:轻巧的脚步声,厨房水流声,书本翻页的窸窣,甚至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偶尔哼出的不成调的音节。现在,这些全都没了。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地板上敲打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偶尔,从楼梯下方会传来一点极其微弱的声响,像是布料摩擦,或是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咳嗽,轻得如同错觉,却总能瞬间攫住他的耳朵,让他不由自主地屏息。

但最让他难以适应的,是“用餐”仪式的彻底改变。

以往,无论多晚,只要他在家,清许总会按时准备好饭菜,然后上楼,轻轻敲响书房的门,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先生,饭好了。”有时他忙,会让他先吃,清许就会安静地退开。等他下楼,饭菜总是用防蝇罩仔细盖好,在桌上散发着温热的气息。

现在,这一切都变了。

每到饭点,他的手机屏幕会准时亮起,没有任何铃声或振动,只是一条简洁到近乎格式化、来自那个熟悉号码的短信:「先生,饭已做好,请您用餐。」

发信时间精确得像钟表。内容一成不变。没有表情,没有多余的任何一个字。就像一份自动发送的系统通知。

第一次收到时,沉渊正在审阅一份棘手的报表。屏幕亮起,那条简短的信息跳入眼帘。他盯着看了几秒,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然后移开目光,继续看向报表上的数字。但那些数字好像突然失去了意义。他没有立刻下楼。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他才起身,推开书房门。楼下餐厅的灯亮着,餐桌上摆好了简单的两菜一汤,一碗盛得满满的米饭,筷子规整地放在一边。碗碟冒着几乎看不见的热气,显然已经晾了一会儿。餐厅里空无一人,客厅也空荡荡的。整栋房子安静得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

他坐下,独自吃饭。饭菜的味道和以往并无太大区别,甚至可能因为放凉了少许,口感略差。他吃得很快,机械地咀嚼,吞咽。吃完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将碗筷留在桌上,而是迟疑了一下,自己动手将碗碟拿到厨房水槽。水槽里干干净净,滴水未沾。

他回到书房,关上门。大约又过了半小时,他听到楼下传来极其轻微的、近乎猫步的响动。他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侧耳倾听。是碗碟被轻轻拿起、放入水槽的细微磕碰声,接着是极小水流冲刷的声音,迅速开始,又迅速结束。然后是擦拭台面、将碗碟归位的轻响。一切都在一种刻意压制的寂静中进行,效率高得惊人。最后,所有声音归于沉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沉渊靠回椅背,书房顶灯的光线落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眼底却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他重新看向电脑屏幕,却很久没有翻动一页。

第二天,他提前了几分钟下楼。饭菜依旧摆好,餐厅依旧无人。他坐下,拿起筷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厨房的方向。厨房门半掩着,里面没有开灯,黑洞洞的。他快速吃完,这次没有收拾碗筷,径直上了楼。回到书房,他站在门后,没有开灯,静静等待。

那些细微的、属于清理的声音再次如期响起。但在水流声停止后,他听到了一点别的动静。很轻的,瓷勺刮过碗壁的声音,只一下,很短促,随即消失,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是……一种很轻的、类似吞咽硬物时困难的细微声响,同样短暂而克制。

沉渊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门把手,金属的凉意沁入掌心。

第三天,他吃得很慢。饭后,他故意将一块咬了一口就嫌腻的、带着肥肉的排骨留在碗里,半碗米饭也剩下了。他没有立刻离开,坐在餐桌旁,拿出手机似乎在看什么,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动静。过了很久,厨房方向才传来极其谨慎的、几乎不存在的脚步声。他没有抬头。用余光瞥见一个极其模糊、迅速闪入厨房黑暗中的单薄影子。

第五天,他下楼去厨房倒水。厨房已经恢复洁净,垃圾桶里套着新的垃圾袋,空空如也。他的目光扫过角落,看到那个清许用了好久的旧碗被洗净倒扣在沥水架最边上,旁边放着半个用保鲜膜随意裹了一下、已经明显干硬发黄的馒头。

第六天,沉渊一整天都在外处理紧急事务,很晚才带着一身疲惫和未散的烟酒气回来。别墅里一片漆黑。他打开灯,餐厅桌上空空如也。他皱了皱眉,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自己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其他什么的情绪。他走到厨房,想自己倒杯水。打开灯,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料理台——那里放着一个干净的盘子,盘子上扣着一个碗,碗下似乎压着一张纸条。

他走过去,拿起碗。盘子中央,整齐地摆着几片切好的火腿,一小撮焯过水的青菜,还有两个煎得边缘微焦的荷包蛋。虽然冷了,但摆盘竟然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努力。旁边是一小碗米饭,同样冷了。

碗下压着的纸条上,是清许的字迹,比短信更工整,却也更加疏离:「先生,不知您是否回来用餐。若需加热,微波炉一分钟即可。请您保重身体。」

沉渊拿着那张纸条,站在冰冷的厨房灯光下,许久没有动。夜晚的寒气透过窗户缝隙渗进来。他将纸条对折,放进口袋,没有碰那些食物,转身上了楼。那一夜,书房灯亮到很晚。

第七天,终于到了。

沉渊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工作效率低得出奇,一份简单的报告看了三遍也没抓住重点。他不断看表,看手机,等待那个或许会来的电话。窗外天色从明亮的白,染上黄昏的淡金,再到沉入墨蓝的夜。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除了几条无关紧要的工作信息,那个期待中的号码始终沉默。

晚饭时间,短信依旧准时到来:「先生,饭已做好,请您用餐。」

他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了几秒,最终没有回复,也没有立刻下楼。他在书房里踱步,像头困兽。保险柜沉默地矗立在墙边,仿佛一个黑色的嘲讽。

他终于还是下了楼。餐厅灯光明亮,桌上两菜一汤,一碗米饭。他坐下,拿起筷子,食不知味。吃了几口,他放下筷子,目光投向楼梯拐角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区域。那里静悄悄的,门紧闭着。

他忽然没了胃口。推开碗,起身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他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耳朵像有自己的意识,敏锐地捕捉着任何一丝来自那个方向的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电视里的节目换了一个又一个。终于,他听到了那几乎成为规律的、极其轻微的动静。碗碟被收走,水流声,擦拭声……然后,是比以往稍微长一些的停顿。

沉渊关掉电视,突如其来的寂静笼罩下来。他屏住呼吸。接着,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非常轻,非常慢,带着一种隐忍的、机械般的重复感。是牙齿咬在某种极其坚硬物体上的声音,“嘎吱……嘎吱……”,很轻微,却因为周围的死寂而显得异常清晰。间或夹杂着一点极其困难的、压抑的吞咽声。

是那个发硬的馒头。

沉渊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动作太大,膝盖撞到了茶几边缘,发出闷响。楼梯下的动静瞬间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甚至比之前更让人窒息。

他站在原地,胸口起伏。撞到的膝盖传来钝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股骤然翻涌上来的、混合着无名火、烦躁、以及某种尖锐不适感的冲击。他想起清许沾着灰尘和血污的脸,想起他空洞的眼神,想起那句“先生……是要继续审问我吗?”,想起这七天里那些格式化短信、冷掉的饭菜、旧碗、干硬的馒头、刮过碗壁的轻响、还有此刻这极力掩饰的、啃食硬物的声音……

一个清晰的认知,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这些天来自我构筑的冷漠外壳:他在让清许吃他的剩饭,甚至可能连剩饭都算不上。而那孩子,在挨了他一顿几乎失去理智的暴打之后,被锁在那不见天日的角落里,正在用那些残羹冷炙,蘸着发硬的馒头,维持着最基本的存在,同时还在为他准备一日三餐,用最卑微、最不打扰的方式。

他错了吗?那个晚宴门口的问题,再次尖锐地回响起来。如果……真的错怪了呢?

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单纯的懊悔,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恐慌的寒意。如果错怪了,那么他这些天的冷漠,这种变相的惩罚,这所有的一切……算什么?

手机在他裤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作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沉渊浑身一震,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的,正是他等待了七天的那个名字——他那位在相关部门颇有能量、私下帮他调查酒店监控的老同学。

他深吸一口气,拇指划过接听键,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喂?怎么样?”

电话那头传来老同学略显疲惫但条理清晰的声音:“沉渊,东西拿到了。费了不少劲,过程就不说了。监控录像我看了,也做了关键片段截取和清晰化处理。发你加密邮箱了。另外,根据你提供的车牌号和大致时间,我还查到点别的东西……可能,跟你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沉渊的心跳骤然加速,握紧了手机:“说。”

“晚宴结束后,你和韩助理在门口交谈,清许抱着文件先去了停车场,这部分和你说的对得上。但是,在他到达你的车子之前,大概有不到一分钟的空档,你的车附近,出现过一个人。”老同学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一个穿着酒店维修工制服的人,推着清洁车,在附近停留了一下,动作很快,对着车窗似乎做了点什么,然后迅速离开了。清许抱着文件过去时,那人已经走了。从监控角度看,清许完全没有和那个人打照面。”

沉渊的呼吸屏住了:“那个人……能看清脸吗?或者身份?”

“脸很模糊,戴着帽子,刻意避开了正面摄像头。但身形和走路的某些习惯……我对比了酒店当晚当班的维修工记录和更早一些的入口监控,这个人,不在酒店正规员工名单里。他的制服不太合身,而且,他在进入停车场区域前,是从宴会厅侧面的消防通道出来的,那里没有监控,但他出来前几分钟,监控拍到刘经理的那个助理,在通道口附近出现过,像是在等人。”

刘经理的助理!

沉渊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根紧绷的弦骤然断裂。许多碎片化的信息瞬间呼啸着涌来,试图拼凑出一个截然不同的图景:刘经理过分热切的“合作”意向,晚宴上那些看似随意却步步深入的试探,项目书被退回时那种刻意的“客气”和隐含的威胁,酒店对监控调查异常强硬的态度……

如果……如果文件根本不是清许拿的,而是在清许拿到手之前,就被人用某种手法(比如干扰遥控锁?)短暂打开过车门,迅速抽走了关键几页?那个人,可能是刘经理一方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后续谈判中掐住他的命脉,或者,干脆就是为了窃取核心数据?清许只是恰好在这个时间点出现,成了一个最现成、也最容易被怀疑的替罪羊?

而他,沉渊,不仅成了别人算计中的一环,还亲自充当了最粗暴的执行者,将所有的怒火和挫败,倾泻在了这个可能完全无辜、甚至可能隐约察觉到不对劲(所以才会问“是不是丢了东西”)的弟弟身上。

“沉渊?你在听吗?”老同学的声音将他从翻江倒海的思绪中拉回。

“……在。”沉渊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录像和资料,马上发我。还有那个‘维修工’和刘经理助理关联的任何线索,有多少给我多少。”

“明白。另外……”老同学犹豫了一下,“我看监控里,清许那孩子……抱着文件的样子,很小心。后来你出来,他跟你上车,没什么异常。沉渊,有些事情,可能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你……”

“我知道。”沉渊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仓促的意味,“先这样,资料尽快。”他挂断了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模糊而苍白的脸。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沙发边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这光晕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显得有些扭曲。

他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老同学的话,监控录像的可能性,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将他这些天来自以为是的愤怒和“掌控感”层层剥开,露出里面可能鲜血淋漓的真相。

他的目光,再一次,无法控制地投向楼梯拐角。

那片阴影,此刻看起来如此浓重,如此……具有压迫感。那扇门后面,不再只是一个需要被惩戒的“犯错者”,而成了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一个他可能犯下可怕错误的证明。

七天来的逃避,那些刻意维持的距离,那些格式化短信,冷掉的饭菜,旧碗,干硬的馒头,刮擦碗壁的声音,压抑的吞咽……所有细节,此刻都变成了细密的针,扎在他的神经上。

他错了吗?

答案似乎正带着冰冷的触感,从电话线那端,从即将收到的加密邮件里,从楼梯下那片死寂的黑暗中,缓缓浮现。

沉渊缓缓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掌心冰凉。他需要看到那些监控录像。现在。但在此之前……

他的脚步,几乎是违背了他此刻混乱意志的驱使,朝着楼梯拐角,迈出了第一步。地面冰凉的感觉透过拖鞋传来。脚步声在寂静中响起,沉重,缓慢,一步步,靠近那扇紧闭的、挂着锁的门。

越靠近,那股混合着灰尘、陈旧书籍和淡淡药味的氣息似乎越明显。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长久缺乏阳光和流通空气的窒闷感。

他在门前停下。那把黄铜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门内,依然没有任何声息。

他伸出手,手指再次触碰到冰冷的锁身。这一次,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不是来“继续审问”的。那他来做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在打开那封可能揭示真相的邮件之前,他必须站在这里。必须面对这扇门,面对门后那个被他亲手锁进去、可能承受了无妄之灾的人。

或许,他只是想确认一下,确认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影子,是否还……存在着。

寂静在蔓延。门内门外,仿佛两个被隔绝的世界。

沉渊站在门外,背脊挺得笔直,却感觉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他缓缓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在冰凉粗糙的木门上。

嘴唇动了动,一个极其低哑、破碎到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轻得如同叹息,又重得砸在自己心头:“……清许。”

没有回应。只有死一样的寂静,包裹着这声迟到了七天的、意义不明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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