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竞赛

回到家，老旧的房子里依旧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清冷气息，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兄弟二人之间悄然发生了改变，尽管那改变细微得如同蛛丝。

沉渊脱下外套，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上楼或命令清许去做事。他走到那张略显斑驳的餐桌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折叠整齐、印刷清晰的纸张，放在了桌面上。

清许正习惯性地准备去厨房，看到哥哥的动作，脚步顿住了，有些疑惑地看向那张纸。“给你的。”沉渊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少了些命令的尖锐，更像是一种告知。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清许自己看。

清许迟疑地走上前，拿起那张纸。展开的瞬间，“物理竞赛报名表”几个加粗的黑色字体映入眼帘。他瞳孔微缩，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竞赛……哥哥之前就提过，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是在期中考试成绩刚刚出来的这个节点。

他迅速浏览着表格内容，比赛分为初赛和复赛两场，时间安排得非常紧凑，距离初赛仅仅剩下不到两周。就在这时，沉渊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将他刚刚因成绩和车上那句话而泛起的一丝微暖瞬间压了下去：“这场比赛，一共两场。”沉渊的目光落在清许脸上，像是评估，又像是施加压力，“初赛，和复赛。”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我要你，拿到名次。”

不是“争取”，不是“希望”，是“要你拿到名次”。这与他之前下达学习成绩指标时的语气如出一辙，带着绝对的期望和不容失败的命令。

清许握着报名表的手指微微收紧。纸张的边缘有些锋利，硌着他的指腹。刚刚在车上因为一句“表现不错”而涌起的些微暖意和松懈，此刻被这新的、更具体、更急迫的任务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看着报名表上那些需要填写的个人信息和参赛承诺，感觉它比期中考试的成绩单还要沉重。初赛，复赛，名次……这意味着在原本就已经饱和到极致的学习、医院、家务的夹缝中，他必须再挤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更高难度的物理竞赛准备中。

而且，只有不到两周的准备时间。他抬起头，看向哥哥。沉渊的眼神依旧深邃，看不出太多情绪，但那里面明确的、对“结果”的要求，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听到了吗？”沉渊见他没立刻回应，追问了一句，语气微沉。

清许低下头，将那份报名表小心地折好，攥在手心。指尖传来纸张冰凉的触感。他咽了口唾沫，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心中翻涌的焦虑，用轻而清晰的声音回答：“……听到了，先生。我会……尽力拿到名次。”

他没有说“保证”，只说了“尽力”。但在哥哥那里，“尽力”往往意味着必须“达成”。沉渊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上了二楼。清许独自站在客厅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也照亮了他手中那份崭新的、却仿佛重若千钧的报名表。

刚刚获得的一点认可，瞬间转化成了更具象、更急迫的压力。他就像刚刚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峰，还没来得及喘息，就看到前方是另一座更险峻、要求更快的攀爬。

他没有时间沉浸在期中考试带来的微弱喜悦中，甚至没有时间去细细品味哥哥那句罕见的“认可”。新的征途，或者说，新的“刑责”，已经摆在了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将报名表小心地放进书包，走向厨房，开始准备晚餐。步伐依旧沉默，背影依旧单薄，但那双低垂的眼睛里，除了惯有的疲惫和隐忍，似乎也多了一丝被逼到绝境后，不得不迎难而上的决绝。

这两周，他几乎是在透支自己。医院、学校、厨房三点一线的生活节奏被压缩到了极致，睡眠时间被残忍地剐蹭，只剩下深夜里书桌上那盏孤灯下，被物理公式和习题填满的三四个小时。黑眼圈像淡淡的墨迹，晕染在他年轻却疲惫的眼睑下方。他瘦了些，校服外套穿在身上更显空荡。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向考点，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初试的笔试部分，他答得还算顺利，那些啃了无数个深夜的理论和公式，终于在纸上得到了回响。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曾让他短暂地产生了一种“能够做到”的错觉。

复赛的实践操作环节，考的是他只在书本彩页上见过的高级电学实验箱。冰冷的金属仪器，错综复杂的线路，那些在重点中学学生手中被熟练摆弄的元件，在他眼里陌生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的学校，连最基础的实验室都无法维持，所有的实验都停留在“老师画图，学生想象”的层面。

他站在原地，手指在身侧悄然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周围是其他考生忙碌操作的身影，仪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更反衬出他的无措与寂静。他看着考题，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认识，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一片他无法跨越的“天书”。

示波器、信号发生器、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模块和连接线……它们沉默地躺在那里，散发着一种与他格格不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他的学校，别说让学生亲手操作，就连拥有这些设备都是一种奢望。

他艰难地拿起一根导线，手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尝试着按照记忆中的理论去连接，却几次都插错了接口，或者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设置仪器的基础参数。监考老师从他身边走过，目光在他空空如也、毫无进展的实验台和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又走开了。

他最终几乎什么也没能做出来。只是在考试结束前的几分钟，胡乱地连接了几根线，仪器屏幕上有了一些杂乱无章的波形，但那与考题要求相去甚远。

那是一种无声的羞辱。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能感觉到周围快速运作的氛围，那种熟练与高效，反衬出他的笨拙与格格不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的沙，无情地宣告着他的失败。

交卷离开考场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走在陌生的校园里，身边是兴奋讨论着刚才实验细节的考生们。他们的笑声和话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清许没有直接去公交站，他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弥漫开一种混合着无力、羞愧和巨大压力的酸涩。

他知道，他失败了。不是不够努力，而是在起跑线上，就已经被拉开了无法逾越的鸿沟。哥哥要的“名次”，成了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笑话。他拿出手机，屏幕漆黑，映出他自己茫然的脸。他没有告诉哥哥具体的考试时间，沉渊也没有问。或许在哥哥看来，过程无关紧要，只需要在最后看到那个“名次”的结果。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哥哥。是诚实地坦白自己的无能为力，还是等待那张注定没有名次的成绩单，像等待另一场审判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