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十一点,风像迷路的猫,伏在陆宅的屋檐喘气。走廊尽头一盏壁灯亮着,光是温的,像专门给夜里醒来的孩子留的。
陆乔烧到三十八度四,发烫的小脸因为哭闹微微发亮。她趴在陆凛肩上,鼻音糯糯:“我要吃奶奶……就要。”——家里小孩学语时把“喝奶”说成“吃奶奶”,叫顺嘴了便一直这么叫。
“现在不行。”陆凛把她抱稳,掌心轻轻托着后脑,“我们用退烧贴。等明早,给你煮姜丝面。”
“你有了弟弟,就不要我了。”她吸吸鼻子,含糊却笃定,“不要弟弟妹妹。”
这句话像把小石子丢进屋里,水纹立刻一圈圈荡开。睡衣拖鞋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年纪最小的几个全聚过来,各抱各的委屈。
“不要弟弟妹妹!”
“不要!”
“都不要!”
年纪大一点的也坐不住,有人撇嘴:“独生子女多好。”
有人跟着学外头的话:“网上都说老登是变态,一个Alpha老头还怀孕——谁家这样。”
“二胎罚二十万,三胎四十万,四胎八十万,多生一个翻倍罚。”
“我们住香港也有叔叔上门问过,爸不都补交了……”
一阵乱七八糟的《计划生育好》被几个小嗓门歪歪扯扯地唱起来,节拍糊到一起,偏偏很整齐地砸在人的耳膜上。有人喊:“那为什么不能只生到我就不生了?”立刻有人反驳:“那为什么不只生到我就不生了?”——孩子之间的逻辑是公平直线,话一横就顶到对方胸口。
更糟的是,门口传来一条冷短信,是陆上锦发来的:“跟他们说清楚,你这种人渣,没分化潜力的孩子都会杀。你生孩子就跟抠彩票一样,看运气。别装爸爸。”
屋里突然陷在一种尴尬的静里。
陆凛把手机扣在桌上,没有回。他怀里四个月的胎动像鱼尾——偶有一下,轻,却让他知道自己还在被未来拉着走。
“窗开一指。”他用空着的手把窗缝掰开,夜风带着潮味进来。他把陆乔抱坐在大腿,视线挨个对齐孩子的眼睛。
“握手三下。”他先伸手,掌心朝上。
“第一下,叫名。”——“小乔,小眠,小玥,小霁,小狩。”
“第二下,要什么。”
“要你只抱我一个。”
“要你别生了。”
“要你不要弟弟妹妹。”
“第三下——我在。”
他说“在”的时候没有讲“爱”,只是把手递过去让他们一个一个按上来。小手掌冷,汗腻;握住一瞬又抽回去,像从水里捞起一尾滑鱼。
“说完话,做事。”他把走廊壁灯调暗一格,“今晚做三件:第一件,先给乔退烧;第二件,把‘不想要’写到黑板上;第三件,家规起作用——慢点。谁也不要往人身上砸词。‘变态’这种词,先放到门外吹风,吹到不咬人再拿回来谈。”
“你以为我们听?”陆狩挑衅地抱臂。
“我不指望你们立刻听。我先做。”
他把陆乔交给陆眠,转身去家规墙的小格子,摸出一只做工精巧的小人偶:袖口刻着一枚放大镜,脚底有个弹簧。人偶搭在他指尖,像一滴会走路的墨。
“优点侦探,上场。”
那小人“嗒”地落地,轻轻一抬手,客厅里若有若无地变了:不是那种夸张的魔法,而是很生活的安排——安全、可逆、无伤。它会为某个人悄悄搭一个情境,好让他的优点在行动里被看见。
优点侦探先贴到了陆眠的影子里。她最不争不抢,安静得像一条折好的毛巾,常被吵嚷的声音盖住。小人偶抬起放大镜,客厅地上忽然滚了一串细小的玻璃珠——不是碎渣,是旧手串散成了一条亮亮的溪。陆乔刚好要踩过去。
“别动。”陆眠几乎没多想,先把乔抱到沙发上,再屈膝半跪,一颗一颗捡,捡完装入空盒,顺手把沙发下沿积的灰掸掉,最后把盒子塞到最稳的一格里。
优点侦探在她肩上点了一下,掉下一枚小小的“稳当”徽章。
“这算什么优点?”陆玥撇嘴。
“算。”陆凛语气很平,“稳是家里地基最下面那块砖。你们可以吵架,但地上不能有会滑倒的东西。”
小人偶又找到了陆狩。它把放大镜对准窗台上的仙人掌,盆沿“咔哒”松动,斜了一点点——只要再不小心一点,就会摔下去扎到人。陆狩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扶,但他看见泥土松了,便自己去拿报纸、胶带,撑住松动处,再把土培实,用喷壶“刷刷”两下,最后塞了块小石头固定盆底。
优点侦探在他掌心落一张卡片:“补位”。
“谁负责补位?”陆凛问。
“我。”陆狩把卡揣进兜里,眼神里那股直冲直撞的劲收了一收。
小人偶溜到陆霁脚边。她嘴硬,却是最容易慌的那种。优点侦探用放大镜在餐桌上投下一道微影——一只杯沿细裂的玻璃杯被摆到了托盘边缘。陆霁端盘子进来,手一抖,杯子就要落下去,她“唰”地把托盘放平,再把杯子挪到中间,检查桌面有没有水渍,最后重新摆正所有餐具的角度。
优点侦探悄悄给她别了枚**“细致”**。
“别演。”陆霁红了耳尖,嘴硬,“我只是看着不顺眼。”
“就这‘看着不顺眼’,把我们家的碗从小没摔过。”陆凛淡淡。
轮到陆玥。优点侦探把沙发靠垫故意摆歪,露出一角锯齿状的硬纸片,刚好在人会划到的地方。陆玥从走廊拿来一块旧围巾,把尖角包住,又把靠垫重新拍平。她看一眼众人,别扭地把围巾塞得更严。
“护短,”优点侦探递给她徽章。
“护短也算优点?”
“人多的时候,谁护谁,是能看见的。”陆凛说。
孩子们没再唱,一半心虚、一半好奇:那个戴放大镜的小人偶,竟能把他们平常不当回事的“顺手一做”安安静静地照亮,让屋里每个人都看见——原来你有这个可托。
陆乔的烧在贴片里“滋滋”往下降。她趴在爸爸怀里,看那些徽章,眼神有点亮。可是想到“弟弟妹妹”,又黯了下去:“那他们来了,你就没有时间抱我了。”
“那就把时间拿笔写出来。”陆凛把她抱到黑板前,写下:“乔的专属二十分钟——在明天十点”。他又在旁边写了一个圆圈:“想做的事,请你写。”
“我现在就写。”陆乔认真地用粉笔写:“要听爸爸讲野蜂怎么不撞人。”
“先过今晚。”陆凛拍了拍她后背,“你发烧,我抱你睡。不吃奶,但你可以把手放在我的心口。”
“为什么不奶?”她还不服气。
“因为这是身体的边界。你可以要抱、要故事、要我陪你等退烧,但这个‘要’我们往别处放——放到‘讲故事’和‘专属二十分钟’里。”
说完这些话,他也知道“道理”并不等于“安静”。孩子们的心像锯齿,很容易被“弟弟妹妹”的想象刮疼。于是他拿出第二件道具:两只细窄的金属环。
“合体手环。”他把一只扣在陆乔手上,另一只自己戴上,“合体一分钟。”
灯没变,空气却像挪了一步。陆乔忽然“啊”了一声:“你的腰好酸……肚子里面好重,好像有一个小小的……扑通。”
同时,陆凛也听到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孩子发烧后肌肉的虚弱、怕被换掉的心跳。心跳不是紧促的,而是偏委屈的。
“一分钟到。”他解开手环,“你知道我累,我知道你怕。知道之后,我们都把手慢下来——你把‘要奶’放到‘要抱’,我把‘要睡’放到‘抱你’里。各退半步,就能睡了。”
夜里一点半,陆乔烧退到三十七度九,哭声像被温水泡软。陆凛抱着她靠在床头,一手捏着体温计,一手在小本子上记:“夜醒两次,拍三下一次,讲故事半章。”
他没讲“爱”,但把“专属记账”写得像一张详单——这比“爱”三个字更可靠。
等到一屋子呼吸都稳了,他从床边溜下来,悄悄把第三件道具立在墙角:超现实投影仪。
墙面亮了一层薄雾。白雾散开时,孩子们白天嚷嚷的那些句子,一个个浮出来——
“二胎罚二十万,三胎四十万,四胎八十万,多一个翻倍罚。”
“香港也罚。”
“你这种老变态。”
投影仪没有训人,它只是把另一组薄薄的字叠上来:“内地曾长期征收‘社会抚养费’,2021年修法配合三孩政策,取消超生罚则;香港地区历来不适用内地式一孩限制。” 字旁贴了两张资料卡——小到几乎看不清,却在那儿,好像说:有据可查。
他没有吵醒孩子解释,只在黑板最下角写了一行话:“我们不跟风吹嘴;我们把日子写清楚。”
第二天的风比昨天更亮一些。早餐桌上,孩子们你瞄我、我瞄你,谁也没再唱歌。陆乔抱着碗,一边吸面一边挣扎:“我今天十点要专属二十分钟。”
“记着。”陆凛回答。
“那弟弟妹妹呢?”一只小勺敲到碗沿,“我们都不想要。”
“好的。”他点点头。孩子们以为他要开始大道理,谁知他只把餐巾往桌上一放:“那我们来排队。”
“排什么队?”
“排你们的不想要。”他把沙漏立在桌中央,“每个人二十秒,说:‘我不想要’的细节。说完不抢人话。说话的人拿着‘说话沙漏’,没拿着的人,不说也不哼。”
“我不想要——你不抱我。”
“我不想要——你只抱那个婴儿。”
“我不想要——你的时间被他全部拿走。”
“我不想要——别人笑我们家。”
“我不想要——陆上锦说的话是真的。”
“收到。”他一一复述,不解释。等最后一粒沙落完,他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排队星球”:所有会被抢的东西都写进来——抱抱、故事、练琴时段、看书台、沙发的一边。每一项后面分配“专属二十分钟”。
“那要是我想插队?”陆玥挑战。
“可以,扣你晚上的二十分钟。”
她想了两秒,放下要插队的手。
“别以为这就行。”陆狩还气,耳朵却红,“外头那群人骂得难听。锦哥也说你会‘杀’没潜力的孩子。”
“‘上锦说的话’,现在也排队。”陆凛把“来客观点”写到画外,“蓝点外骂,蓝点内说。你们记住一句:人群里有一种职业叫看笑话的。看笑话的人不分辨,只挑最响的那句喊。我们不接招。”
“那你倒是反驳啊。”
“反驳给谁看?给看笑话的看?”他把碗端起,一口汤喝到底,“我只做两件能落地的事:把今天过过去;把谣言踢出门。”
说“踢出门”的时候,他并没把脚抬高——他把投影仪调到“事实小窗”,小窗里只滚过三条静静的句子:
“2021年全国层面取消超生罚则。”
“香港历史上不适用内地式一孩限制。”
“‘社会抚养费/社会抚养费’曾经存在
地区差异大;如今随政策调整退出。”
“你们在学校,”他放缓了声音,“有人再拿这些话戳你,就照单念这三条,念完请他让开——你要赶路。”
“我可不想背这些枯燥东西。”陆霁撇嘴。
“那就唱。”他把琴盖掀开,弹了四个音,“我们给它配个调。‘二零二一——取消罚则’;‘香——港——不适用’;‘曾经——存在——现已退出’。韵律比愤怒好记,笑话就接不住你。”
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气口散了半截。
十点,到了陆乔的专属时段。她选的题目并不是抱,而是“讲野蜂怎么不撞人”。陆凛就把《野蜂飞舞》拆开讲——“蜂飞得快,但它不抢线。谁先起飞,谁先落地,空中也要排队。快也得排队。”陆乔认真地点头,忽然又问:“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吃奶奶?”
“因为我怕你把‘要被看见’和‘要吃奶’绑在一起。”他把她小手放在自己心口,“你想被看见的时候,拍三下;我来了,就给你二十分钟。你看,它有名字、有位置、有时间;它不是‘奶’。”
“那弟弟妹妹来了呢?”
“我们让弟弟排最后一名。”他说得理直气壮,“他只是新,不是大。懂排队,才有资格进我们家。”
这句话让孩子们心里“哗啦”一下松了:原来新的是那个小的,不是“爸的心”。
午后,门铃“叮”了两声。陆上锦站在门外,手里转着手机,冷笑:“听说你又怀了?人渣。”
“进门再骂。蓝点外骂,蓝点内说。”陆凛侧开。
陆上锦进门,看见墙上的“排队星球”、桌上的“优点徽章”,轻哼:“演给谁看?”
“演给你看。”陆凛把“优点侦探”推过去,“站十秒,看看你身上哪点可托?”
“省省吧。”上锦往后一靠,把声音压低,“你生孩子跟抠彩票一样,没潜力就丢。”
“这句话,你也该排队。”陆凛把“说话沙漏”递给他,“沙漏倒完,你要么给证据,要么给你真正的感受。你可以恨我,但别用‘丢孩子’当煤油泼在你弟妹身上。”
沙落尽。上锦冷笑:“我不跟你玩家家酒。”但他没有朝孩子们再甩一个“人渣”。这已经够了。
傍晚,陆乔烧退到三十七度四,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陆凛准备把她放下,她却拽住他袖子:“爸爸,你不是要休息吗?”
“我在。”他把她轻轻压进被角。
窗外的风铃动了一次又停下。优点侦探悄悄把今晚掉落的徽章装进一个透明小罐:稳当、补位、细致、护短。小罐子被贴到“家规墙”中间。
“从今天起,‘优点徽章’可以换时段。”陆凛宣布,“一个徽章换五分钟你独享的‘爸爸时间’。你要把优点继续做下去,不是攒徽章,就是把家托住。”“那我们还能换什么?”
“换‘送福回退单’。”他把几张小卡片摊开,“昨天谁说了难听的话,今天送一件小好事给被你扎到的人——帮他拿水、帮他装订、替他背书包、给他倒一杯温水。不解释,先补位。”
孩子们互相看了一眼,嘴里还硬,眼神却软。陆狩先举手:“我昨天说了‘变态’。我送——把它改成‘我害怕别人笑我’。我今晚给霁倒温水。”
“收到。”
夜色又落下一层,像在家门口铺开的一张厚毯子。陆凛把窗缝掰开一点让风呼吸,自己坐到书桌前,写下今天的“家务值守表”:
陆眠:稳当岗(收拾易滑物)
陆狩:补位岗(看动线)
陆霁:细致岗(餐桌与书桌)
陆玥:护短岗(照看尖角与小手)
陆乔:拍三下岗(示范拍三下就说‘我在’)
“爸爸呢?”陆乔从被窝里探头。
“爸爸——慢点岗。”他把手放在腹前,像把一阵风拢在掌心,“把今天稳稳过过去。”
他没有“说爱”,只把“稳、补、细、护、慢”这些看得见的事一件件摆到桌上。孩子们在小小的徽章和卡片里看见了自己“能做什么”,也就知道:弟弟妹妹来,不是把我挤出去,而是把我请进去——请我去当“稳”的人、“补”的人、“细”的人、“护”的人。
门外风停,风铃不响。屋里安静,是那种被安排好了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