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的黑暗。

沈燃的意识在虚无的深渊里漂浮，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尖锐的耳鸣，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玻璃的呼喊和混乱声响。他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无处着力。

疼痛是后来才慢慢苏醒的。额头、手臂、肋骨……钝痛和锐痛交织在一起，将他从混沌中拉扯出来。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眼的白色光线让他瞬间又闭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周围的环境——一片纯白，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腔，是医院。

他尝试动弹，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尤其是左臂，被石膏和绷带固定着，传来阵阵闷痛。

“阿燃！你醒了？！”一个惊喜交加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陆辰。他眼睛布满血丝，胡子拉碴，显然守了很久。

沈燃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陆辰连忙用棉签蘸了水，小心地湿润他的嘴唇。

记忆如同破碎的胶片，开始一帧帧回放。失控的货车、刺眼的远光灯、震耳欲聋的撞击、天旋地转……还有，最后那个猛地覆上来，将他紧紧护住的、沉重而温热的身躯……

顾晏！

沈燃猛地瞪大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顾晏呢？！”他用尽力气，声音嘶哑难听，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他怎么样？！”

陆辰的脸色瞬间变得复杂，有庆幸，有后怕，也有一丝沉重。他按住沈燃没受伤的右肩，示意他冷静：“他伤得比你重。肋骨断了两根，左腿骨折，最严重的是头部受到了撞击，有轻微脑震荡，而且……玻璃碎片划伤了背部，失血过多，手术后才脱离危险，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观察。”

重症监护室……

失血过多……

玻璃碎片……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沈燃的心上。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车祸瞬间，顾晏毫不犹豫扑过来护住他的画面。那样迅猛，那样决绝，仿佛本能。

为什么？

他不是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有趣的、需要驯服的猎物吗？他不是应该优先保护他自己吗？

在生死关头，他为什么会……

沈燃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陆辰死死按住：“你别乱动！你自己也脑震荡，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顾晏那边有最好的医生守着，你现在去也帮不上忙！”

“让我去看看他……”沈燃的声音带着哀求，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比之前面对任何商业打压和污蔑时都要强烈百倍。他害怕，害怕那个强势的、永远掌控一切的男人，会真的……

“他现在需要隔离观察，不能探视。”陆辰叹了口气，语气放缓，“等你情况稳定点再说。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养伤。”

沈燃无力地瘫软回去，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顾晏倒在血泊中的样子，和他平日里矜贵从容的形象形成了惨烈的对比，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

接下来的两天，沈燃在病床上度日如年。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焦灼。他一遍遍向护士、向陆辰打听顾晏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永远是“还在观察中，生命体征平稳”。

平稳，但未苏醒。

赵衡那边，果然趁着顾晏重伤昏迷，动作更加猖獗。他不仅在顾氏内部会议上公然质疑顾晏的投资决策，要求重新评估对“燃点”的投入，甚至开始散布顾晏伤势过重、可能无法继续执掌集团的谣言，试图动摇人心。

周助理来过一次，向沈燃简单通报了情况，脸色疲惫而凝重。他告诉沈燃，车祸经过初步调查，货车司机声称是刹车突然失灵，但背景核查发现此人之前有赌博恶习，且账户在事发前收到过一笔来源不明的款项。线索，再次若隐若现地指向赵衡。

“顾先生昏迷前，最后清醒的时刻，只交代了一件事，”周助理看着沈燃，眼神复杂，“不惜一切代价，保证您和您母亲的安全，以及……‘燃点’的正常运营。”

沈燃听着，心脏一阵阵抽紧。都这种时候了，他还在想着这些？

第三天，沈燃的脑震荡症状减轻，医生允许他在护士的搀扶下轻微活动。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坚持要去重症监护室外看看。

隔着厚厚的玻璃，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顾晏。他脸色苍白如纸，鼻子里插着氧气管，额头上缠着纱布，闭着眼睛，平日里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被掩盖，让他看起来异常的脆弱。各种监护仪器在他身边发出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

沈燃的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指尖微微颤抖。这就是那个曾经居高临下、将他逼入绝境的男人？这就是那个在马场上掌控一切、在谈判桌上运筹帷幄的顾晏？

此刻的他，安静得让人心慌。

一种混杂着愧疚、恐惧、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尖锐的心疼，像藤蔓一样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也许是感应到了他的注视，病床上的人，睫毛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沈燃呼吸一滞，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紧接着，顾晏的眼皮挣扎着，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而茫然的，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才有些艰难地、缓缓地转向了玻璃窗的方向。

他的目光，与沈燃担忧、焦急、复杂的视线，隔着一层玻璃，撞在了一起。

那一刻，顾晏原本没什么焦距的眼神，似乎凝聚了一下。他看到了玻璃外那个脸色同样苍白、手臂打着石膏、正死死望着他的沈燃。

他没有说话——他也说不了，氧气管还插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沈燃，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算计、压迫和玩味，只剩下一种极其深沉的、仿佛历经生死后的平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深海般的专注。

他就那样看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牢牢刻进脑海里。

沈燃也回视着他，忘记了周遭的一切。隔着玻璃，在这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空间里，两人无声地对望着。车祸的惨烈、之前的猜忌与对抗、身份的鸿沟……似乎在这一次凝望中，都被暂时搁置了。

沈燃看到，顾晏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般地，对他眨了一下眼睛。

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却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瞬间穿透了沈燃心中厚重的阴霾和恐慌。

他没事。

他还清醒。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走廊的寂静。

林薇薇穿着一身素雅却难掩奢华的裙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焦急，在保镖的簇拥下匆匆走来。她看到玻璃窗外的沈燃时，脚步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冷意，但立刻又换上了楚楚可怜的表情。

她没有理会沈燃，径直走到监护室门口，对着守在那里的医生和保镖哽咽道：“我是顾晏的未婚妻林薇薇，让我进去看看他！”

未婚妻……

这三个字像一根针，刺破了刚才那片刻诡异的平和。

沈燃的身体瞬间僵硬，贴在玻璃上的手，缓缓滑落。

林薇薇似乎这才“注意到”沈燃的存在，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沈燃打着石膏的手臂和苍白的脸上，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隐晦的嘲讽：

“沈总也受伤了？真是无妄之灾。不过，外面风大雨大，有些场合，还是不适合外人来的。”

她刻意加重了“外人”两个字。

沈燃抿紧苍白的嘴唇，没有看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玻璃窗内。

病床上，顾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睛缓缓闭上，仿佛不胜疲惫，又仿佛……不愿面对眼前的局面。

沈燃的心，随着他闭眼的动作，猛地向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