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如期而至。

沈燃站在衣帽间里，面对着一排衬衫，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布料，最终却停在了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上。他觉得自己刚才那番郑重其事的选择有些可笑——不过是应付一场别有目的的饭局，何必如此纠结。

他最终还是穿上了那件白衬衫，配了条深色休闲长裤，镜子里的人清爽干净，却掩不住眼底那抹复杂的警惕。他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又一次商务应酬，为了“灵境”可能的技术合作机会，仅此而已。

然而，当他按照顾晏发来的地址，抵达那家隐藏在竹林深处的日料店时，才发现自己还是将事情想得简单了。

这里根本没有大堂，只有寥寥数个被竹帘和流水声隔开的独立包厢，极致的私密与安静。穿着和服的女侍者无声地引他穿过蜿蜒的廊道，拉开一扇精致的障子门。

顾晏已经到了。

他没有穿西装，一身深蓝色的亚麻质地上衣，少了些许商界巨子的凌厉，多了几分难得的闲适。他正跪坐在榻榻米上，低头烹茶，动作行云流水，侧影在昏黄的纸灯下显得柔和而专注。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沈燃身上，那深邃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

“很准时。”他放下茶筅，声音在静谧的包厢里显得格外低沉。

“顾总相邀，不敢迟到。”沈燃维持着礼貌，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姿态却难免有些僵硬。这个环境，这种氛围，都超出了纯粹商务的范畴，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亲密感。

菜是顾晏早就订好的怀石料理，一道道精致得像艺术品，由主厨亲自送来，并简短介绍。席间，顾晏没有再谈令人紧绷的商业或技术，话题反而转向了风土人情，甚至聊起了京都的枯山水与日本战国史。他的见识广博，言辞精炼，偶尔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沈燃起初还高度戒备，但渐渐地，也被他引导着放松下来。他发现，抛开那些令人不安的算计和压迫感，顾晏本身是一个极具魅力的交谈对象。他能精准地把握话题的节奏，也能耐心倾听，甚至在他谈及一些天马行空的技术幻想时，顾晏的眼神里也没有丝毫的不耐，反而带着一种…鼓励？

这太具有欺骗性了。沈燃在心里告诫自己。

“尝尝这个海胆，”顾晏用公筷将一小块色泽金黄的海胆夹到沈燃面前的碟子里，“季节正好，很甜。”

这个动作自然而亲昵，仿佛做过无数次。沈燃看着那块海胆，又看看对面神色自若的顾晏，心跳漏了一拍。他低声道谢，味蕾却有些麻木，尝不出所谓的甜，只觉得某种危险的气息在无声蔓延。

“不必一直这么紧张，”顾晏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执起小巧的清酒壶，为他斟了一杯清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荡漾，“今天不谈公事，只是…朋友间的便饭。”

朋友？沈燃指尖微颤。他和顾晏，怎么可能是朋友？这层虚伪的温情面纱之下，掩盖的究竟是什么。

用餐接近尾声，气氛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点上。沈燃甚至开始觉得，或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就在这时，顾晏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一条新消息的预览弹了出来。发信人的名字让沈燃瞳孔骤然收缩——赵衡。

顾氏集团的元老，也是业内出了名的手段狠辣、热衷于恶意收购的操盘手。沈燃在一次行业峰会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人眼中毫不掩饰的精明与贪婪让他印象深刻。

顾晏似乎并不避讳，甚至没有立刻去拿手机，只是瞥了一眼，随即目光重新落回沈燃脸上，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赵叔那边，最近对几家小型科技公司很感兴趣。”

沈燃的背脊瞬间绷直，刚刚松弛下去的神经再次拉满弓弦。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顾晏看着他瞬间变化的脸色，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他年纪大了，做事风格比较…直接。总觉得有潜力的东西，就应该尽快掌握在自己手里，免得被竞争对手得了先机。”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尤其是像‘燃点’这样，技术壁垒高，但…商业防御相对薄弱的新生力量。”

包厢里安静得只剩下竹筒敲击石盂发出的清脆“笃”声。

沈燃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不是闲聊，这是警告，是最后通牒。顾晏在用赵衡这把刀，明晃晃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合作？还是被“直接”地碾碎？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眼直视顾晏，试图从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出些许真实意图：“那么，顾总的意思呢？您也认为，‘燃点’应该被‘掌握’在某人手里吗？”

他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顾晏与他对视，没有立刻回答。他身体微微前倾，越过中间那道摆放着精致料理的小桌，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个动作充满了压迫感，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木质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清酒气息，强势地侵占了沈燃周围的空气。

“我和赵叔的看法，不太一样。”顾晏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冰冷的质感，“我认为，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无法被强行‘掌握’。”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细细描摹着沈燃的眉眼，从那因紧张而微颤的睫毛，到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瓣。

“它们需要被……驯服。”

最后两个字，他吐得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燃的心上。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欲，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对待所有物般的暧昧。

沈燃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他明白了，顾晏和赵衡没有本质区别，只是手段更高明，更耐心，也更……可怕。赵衡是明火执仗的强盗，而顾晏，是那个微笑着为你布下精美牢笼的猎人。

“驯服？”沈燃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愤怒和屈辱，“顾总把我和我的公司，当成了什么？野生动物吗？”

“不。”顾晏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看到猎物终于露出锋利爪子般的兴味，“是独一无二的、值得我花费时间和耐心的……珍宝。”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沈燃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占有欲。

“沈燃，你很聪明，但也太天真。你以为仅凭技术和一腔热血，就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守住你的‘灵境’？”他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怜悯，“没有足够强大的庇护，它只会成为催命符。”

“我可以是那个摧毁你的人，”他的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每一下都敲在沈燃紧绷的神经上，“也可以是……唯一能保护它不被赵衡之流撕碎的人。

保护？

沈燃在心里冷笑。这哪里是保护，这分明是更高级别的掠夺。顾晏要的不是公司的控股权，他要的是他沈燃彻底的、心甘情愿的臣服。

这顿饭，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心理战。先是以平等的技术讨论降低他的戒心，再用舒适的环境和轻松的交谈麻痹他的神经，最后，图穷匕见，亮出獠牙，将他逼入绝境，让他看清唯一的“生路”在何方。

而他，竟然真的在某一刻，产生过“或许他不一样”的荒谬错觉。

沈燃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以至于身下的座垫都向后挪动了几分，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他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像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燃烧着愤怒和不肯屈服的火焰。

“顾总的‘好意’，我心领了。”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沙哑，“但我的路，我想自己走。是荆棘还是坦途，我都认。”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多待一秒，他都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

“告辞。”

说完，他几乎是踉跄着，头也不回地转身拉开障子门，逃离了这个弥漫着诱人香气和致命危险的包厢。

顾晏没有阻止，甚至没有起身。他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坐姿，深邃的目光追随着那个略显仓惶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

他缓缓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凑到唇边，却没有喝。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眼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猎物脱控时的不悦，有对其倔强的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冰冷的笃定。

沈燃的反应，没有超出他的预料。甚至，那愤怒不屈的眼神，比他预想的还要…生动有趣。

他放下茶杯，拿起手机，解锁，看着赵衡发来的那条关于另一家小公司收购进展的汇报邮件，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冰冷。

他指尖轻点，回复了四个字：

（暂缓，等我。）

沈燃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家日料店，晚风带着凉意吹在他发烫的脸上，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他站在路边，看着川流不息的车灯，感觉自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

他拒绝了顾晏。看似保住了尊严和独立，但他知道，他也亲手点燃了导火索。

顾晏会怎么做？赵衡的“直接”手段，会很快降临到“燃点科技”的头上吗？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写满疲惫与不安的脸。他下意识地翻动着通讯录，指尖在那个被锁在抽屉深处的、属于顾晏的号码上停留了一瞬，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他的大学同学兼挚友——陆辰。

沈燃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陆辰很少在这个时间点给他打电话。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阿燃！”电话那头，陆辰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带着明显的急切和凝重，“你在哪儿？出事了！我们之前谈好的那个、最关键的光学模组供应商，‘晨光精密’，刚刚突然单方面通知我们，要暂停供货，理由是……产能不足！”

沈燃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炸开。

晨光精密……暂停供货……

没有这个核心模组，“灵境”项目的演示和后续量产计划，将全部搁浅！

是巧合吗？

就在他刚刚强硬地拒绝了顾晏的“提议”之后？

晚风吹过，沈燃却觉得浑身冰冷刺骨。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城市尽头那片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摩天楼宇，其中最高最亮的那一栋，正是顾氏集团的总部。

猎人的网，已经收紧了吗？

那么，他这只不肯就范的猎物，下一步，又该如何在这看似绝境的棋局中，落下自己的棋子？

深渊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