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灯暗灭,风月无关
江南的梅雨总像扯不断的线,把烟雨楼的青瓦、石阶都浸得发潮。我蹲在后院的洗衣池边,费力地搓洗着一大盆绣着鸳鸯的锦袍,皂角泡沫顺着指缝往下淌,混着池子里的脏水,溅得我裤脚全是泥点。我是灯灯,烟雨楼里最不起眼的打杂丫头,眉眼平平,皮肤因为常年风吹日晒带着点蜡黄,脑子也不太灵光,学东西慢,还总爱犯迷糊,打碎碗碟、记错吩咐是常事,连龟奴都敢对我呼来喝去。
烟雨楼是江南最繁华的风月场,楼里的姑娘们个个貌若天仙,能歌善舞,引着达官显贵们掷千金只为博一笑。而我,就像这楼里的一粒尘埃,每天重复着洗衣、扫地、端茶送水的活计,偶尔被姑娘们支使着跑腿,稍有不慎就是一顿呵斥。我也想过变得机灵点,可脑子就是转不过弯,往往越怕出错,错得就越离谱。
我和苏新皓的交集,始于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
那天是烟雨楼的花魁柳姑娘的生辰,楼里张灯结彩,宾客满堂。我被龟奴派去前院送酒,端着沉甸甸的酒壶,小心翼翼地穿过喧闹的大堂。走到中央的戏台旁时,我被地上的红毯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扑去,酒壶“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黄酒溅了一身,也溅到了旁边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身上。
“蠢货!”龟奴瞬间冲过来,对着我的后背就推了一把,“你瞎了眼吗?知道这是谁吗?”
我摔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却倔强地咬着唇没掉下来。周围的宾客都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戏谑和嘲讽,我低着头,能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算了。”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凉意。
我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男子正低头看着我,身姿挺拔,眉眼清隽,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眉宇间带着几分浪荡的慵懒,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疏离。他就是苏新皓,京城苏家的二少主,传闻中流连风月、行事乖张的浪荡子,也是烟雨楼近来最尊贵的客人。
他的月白锦袍上沾了不少酒渍,显得有些狼狈,可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弯腰,用指腹轻轻擦了擦我脸颊上沾着的酒渍,动作带着几分轻佻,却奇异地不让人反感。“走路都能摔,倒是蠢得挺特别。”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周围的宾客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些笑声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脸涨得通红,想要道歉,却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对……对不起,公子,我……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苏新皓直起身,挥了挥手让龟奴退下,“既然泼了我,就罚你以后给我端茶倒水吧。”
周围一片抽气声,连龟奴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苏新皓会对一个蠢笨的打杂丫头另眼相看。我自己也懵了,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答应还是拒绝。
“怎么?不愿意?”他挑眉,语气带着一丝玩味,“还是说,你想赔偿我这件袍子?”
我吓得赶紧摇头,那件锦袍一看就价值不菲,我就算打一辈子工也赔不起。“我愿意!我愿意给公子端茶倒水!”
就这样,我成了苏新皓在烟雨楼的专属侍女。
本以为跟着这样的贵人,日子能好过点,可我脑子笨,总是搞砸事情。给他倒茶时,会不小心打翻茶杯,烫到他的手;给他叠衣服时,会把领口的盘扣系错;他让我去买街角的桂花糕,我会跑错店铺,买回来的是芝麻糕。
每次犯错,我都吓得浑身发抖,等着他呵斥,可苏新皓却很少发脾气。他只会皱着眉,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过了半晌,吐出一句:“真是蠢得无可救药。”然后自己动手收拾残局。
有一次,我给他送点心,不小心脚下一滑,整盘桂花糕都扣在了他的身上。我吓得眼泪直流,跪在地上不停地道歉:“公子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起来吧。”他打断我,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哭什么?我又没怪你。”
他让随从拿来干净的衣服换上,然后坐在桌边,看着我蹲在地上收拾碎盘子,小声说:“以后走路慢着点,没人催你。”
我抬起头,看到他正看着我,眼底似乎没有平时的浪荡,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那一刻,我心里暖暖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发芽了。
苏新皓在烟雨楼待的时间很长,他每天和柳姑娘她们饮酒作乐,听曲赏舞,身边从不缺美人环绕。可他却总会时不时地叫我过去,有时让我给他递个帕子,有时让我坐在旁边陪他说话,哪怕我总是答非所问,说不出一句有趣的话,他也会耐心地听着。
他会在我被其他丫头欺负,抢了我的活计还骂我蠢时,不动声色地让随从把那些丫头调去做更累的活;他会在我因为没吃饱饭而肚子咕咕叫时,让厨房给我留一碗热粥;他会在我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笑得傻乎乎时,站在不远处看着我,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我知道自己蠢,也知道自己不好看,配不上苏新皓这样的贵人。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喜欢他,喜欢他叫我“蠢丫头”时的语气,喜欢他偶尔温柔的眼神,喜欢他默默保护我的样子。我开始学着更小心地做事,学着记笔记,把他的喜好一条条写下来,努力不让自己犯错,只希望能留在他身边久一点。
可我终究还是太蠢了。
那天,苏新皓的朋友来烟雨楼做客,席间有人打趣他,说他身边跟着个蠢丫头,实在有失身份。我站在旁边,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新皓喝了口酒,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是个打杂的,图个新鲜罢了。”
那一刻,我心里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凉得透彻。原来,他对我好,只是图个新鲜。我以为的特殊,不过是他浪荡生活中的一点消遣。
我开始刻意避开苏新皓,他叫我时,我总是找借口推脱;他让我陪他说话时,我也总是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自己越陷越深,最后伤得更重。
苏新皓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疏离,他没有追问,只是找我的次数渐渐少了。偶尔眼神交汇,他眼底会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可我看不懂,也不敢深究。
没过多久,苏新皓就离开了江南,听说要回京城处理家族事务。他走的那天,烟雨楼的姑娘们都去送他,唯独我,躲在后院的洗衣池边,哭了一上午。我知道,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日子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甚至比以前更糟。苏新皓走后,那些以前被他打压过的丫头和龟奴,开始变本加厉地欺负我。她们把最脏最累的活都推给我,让我洗堆积如山的衣服,打扫没人愿意去的茅房,稍有不满就对我呵斥打骂。
我还是那么蠢,不知道怎么反抗,只能默默忍受。累了就蹲在地上歇会儿,受委屈了就躲在角落里偷偷哭,哭完了再继续干活。我常常会想起苏新皓,想起他对我的好,想起他偶尔温柔的眼神,心里既甜蜜又苦涩。
半年后,苏新皓回来了。
他是跟着一位贵女一起来的,那位小姐生得倾国倾城,穿着华丽的衣裙,挽着苏新皓的手臂,笑靥如花。所有人都围了上去,恭贺苏新皓和林家小姐定亲的喜讯。
我躲在柱子后面,看着他们并肩而立的样子,郎才女貌,般配得刺眼。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我赶紧擦干,缩在角落里,不敢让他看到我。
苏新皓似乎没看到我,他和林家小姐坐在二楼的雅间里,谈笑风生,眼神温柔,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从那以后,苏新皓偶尔会来烟雨楼,每次都是陪着林家小姐,或者和朋友聚会。他再也没有叫过我,甚至很少看我一眼。
可我还是会被欺负。有一次,龟奴因为我打碎了一个碗,就当着很多人的面骂我:“你这个蠢货!除了吃饭还会干什么?不如死了算了!”他一边骂,一边伸手推我,我没站稳,摔倒在地上,膝盖磕出了血。
我趴在地上,疼得眼泪直流,却不敢哭出声。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道熟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抬头,看到苏新皓站在不远处,正看着我。他身边的林家小姐在和他说话,可他的视线却牢牢地锁在我身上。
我看到他的眉头紧紧皱着,眼底似乎翻涌着什么情绪,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有愤怒,有不忍,还有一丝……心疼?
可那眼神只停留了一瞬间,他就收回了目光,转身对林家小姐笑了笑,继续说话,仿佛刚才什么都没看到。
我心里一阵酸涩,或许是我看错了吧。他现在有了未婚妻,是高高在上的苏家二少主,而我,只是一个蠢笨的打杂丫头,他怎么会心疼我呢?
还有一次,几个丫头抢了我的饭,还把我推到泥坑里,嘲笑我是没人要的蠢货。我坐在泥坑里,浑身是泥,哭得伤心。这时,苏新皓陪着林家小姐从楼上下来,经过院子时,他停下了脚步。
我看到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的心疼似乎更明显了,他的手微微握紧,像是想要做什么,可最后还是松开了。林家小姐拉了拉他的衣袖,疑惑地问:“新皓,怎么了?”
“没什么。”他淡淡地说,转身牵着林家小姐的手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
我趴在泥坑里,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哭得更凶了。原来,他真的看到了,他也真的心疼,可那又怎么样呢?他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个可有可无的蠢丫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烟雨楼的花开了又谢,来了又走了很多客人。我依旧在烟雨楼打杂,每天做着最脏最累的活,被人欺负,被人嘲笑。我的脑子还是那么笨,还是会经常犯错,只是再也不会有人像苏新皓那样,温和地说“我没怪你”。
苏新皓来烟雨楼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陪着林家小姐或者处理事务。他偶尔还是会看到我被欺负,每次他的眼神都会停留片刻,我总能在他眼里看到那一闪而过的心疼,可也仅仅是心疼而已。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保护我,不会再叫我“蠢丫头”,甚至不会再和我说一句话。
后来,我听说苏新皓和林家小姐大婚的消息,婚礼办得十分隆重,轰动了整个京城和江南。那天,烟雨楼也张灯结彩,为了庆祝这桩门当户对的婚事。我蹲在后院的洗衣池边,洗着堆积如山的锦袍,眼泪掉进池子里,和脏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泪,哪是水。
再后来,苏新皓就很少再来烟雨楼了。偶尔来一次,也是带着妻子和朋友,谈笑风生,意气风发。他变得更加沉稳,眉宇间的浪荡褪去了不少,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我还是那个蠢笨的打杂丫头,每天在烟雨楼的角落里挣扎求生。有一次,我端着茶水经过雅间,听到里面传来苏新皓的声音,温和而宠溺,在和他的妻子说话。我忍不住停下脚步,透过门缝看了一眼,他正温柔地为妻子剥着橘子,眼神里的爱意,是我从未得到过的。
就在这时,龟奴看到了我,一把推开我:“看什么看?蠢货!还不快滚去干活!”我踉跄了一下,茶水洒了一地,也洒在了自己身上。
我低着头,赶紧收拾残局,眼角的余光瞥见苏新皓看了过来。他的眉头皱了皱,眼底似乎又浮现出那种熟悉的心疼,可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转过头,继续和妻子说话,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我知道,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可能。他是天之骄子,我是尘埃里的蠢丫头;他有他的锦绣前程,他的门当户对,而我,只有这烟雨楼的脏活累活,和无尽的欺负。
江南的梅雨还在下,淋湿了烟雨楼的青瓦,也淋湿了我的心。我依旧每天蹲在洗衣池边搓洗锦袍,依旧会被人欺负,依旧会想起苏新皓。只是,我再也不会奢望什么了。
偶尔,当我抬头,看到苏新皓坐在二楼的雅间里,隔着重重人群,他的目光似乎会落在我身上,那一瞬间的心疼,像是一场短暂的幻觉,转瞬即逝。
而我,会赶紧低下头,继续搓洗手里的衣服,嘴角扯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尘灯暗灭,风月无关。他的幸福里没有我,我的苦难里,也终究只剩下我自己。烟雨楼的繁华依旧,而我,只是这繁华里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在潮湿的角落里,默默度过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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