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将近转了二十几圈，再转最后一圈的时候天色已晚。
暮色像一层薄纱，缓缓笼罩住玉树的草原，远处的雪山渐渐褪去了白日的清晰，只留下朦胧的轮廓。程楠雪几人沿着转经路走着，脚下的石子被夕阳晒得温热，踩上去却总觉得心里沉甸甸，旁边的若栖揉着脚磕抱怨道:“这路做成这么长干嘛，真的好长”，旁边的林屿梦打了一下她的肩膀，训道“转经存善，本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何况那些一辈老的人都没说什么，你我这种年轻人，何必抱怨？”若栖委屈的看了看王顺，希望他能帮忙说一下，王珊看见若栖求助的眼神，附和道“的确，有些人为了死去的亲人，甚至可以转上好几年，对于那些失去亲人的他们而言，转经念文是最好的方法。”若栖看他这么说就知道，他是站着林屿梦这边的，便将求助的眼神转向了宸飞，宸飞平时就像是林屿梦的小跟班，现在自然而然站在林屿梦身边，不仅同意，顺带还训了她，“我同意，本来就是你说错话在先，所以你就应该听话。”在得到几人的教训后，若栖就只能承认自己错了，便安静了下来。程楠雪望着这转经的浩长队伍，轻声说道，“为人赎罪，怕只有这么一条路是最简单的。”
转过一道弯，经幡的密度渐渐稀疏，就在他们以为今天就这么结束了时，便看到前方不远处的玛尼石旁，坐着一个老奶奶。她佝偻着身子，背靠着一块刻满经文的巨石，身上裹着一件深色的藏袍，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泛白的衬里。风吹过的时候，藏袍空荡荡地晃了晃，显得她格外瘦小，像一株在寒风中独自挺立的枯木。
老奶奶手里攥着一串磨损严重的佛珠，指尖枯瘦如柴，皮肤皱得像老树皮，深深的纹路里嵌着些许尘土。她闭着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默念经文，又像是在与这片土地无声对话。阳光穿过经幡的缝隙，在她银白的头发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若栖最先停下了脚步，她看着老奶奶孤单的身影，眼眶又开始发热，轻轻拉了拉王顺的衣袖，王顺会意，其他几个人绕开了一条路，王顺从中间走过，放慢脚步走了过去，尽量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她。“རྨོ་ལགས། ཁྱེད་རང་གཅིག་པུ་འདི་ན་ག་འདྲ་བྱེད་ཀྱི་ཡོད་དམ།（藏语:奶奶，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王顺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老奶奶缓缓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浑浊却平静的眸子，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湖水。她看了看程楠雪几人，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向远方的雪山，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ཁྱིམ་དུ་ང་གཅིག་པུ་ལས་མེད།（藏语: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她的声音很轻，但是王顺却很清楚的听见了。
王顺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རྨོ་ལགས། ཁྱེད་རང་གི་བུ་ཕྲུག་གང་དུ་བུད་སོང་ངམ།（藏语:奶奶，您的儿女去哪里了？”
这句话像是触动了老奶奶心底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她攥着佛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沉默了许久，久到程楠雪几人都以为她不会回答时，老奶奶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བུ་ཕྲུག་མེད་སོང་...ཚང་མ་ས་ཡོམ་དེའི་ཁྲོད་དུ་བསྡད་ཡོད།（藏语:儿女没了……都留在了那次地震中了……”，王顺的眼中充满了震惊，随即来的便是暗淡的悲伤，他将所得的消息告诉了几人。
其它的他们并没有听的很清楚，唯独“地震”两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程楠雪几人的心上，让他们瞬间失语。2010年的玉树地震，那场撕心裂肺的灾难，虽然已经过去多年，可提起时，依旧能让人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痛。
老奶奶的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砸在身前的玛尼石上，留下小小的湿痕。“ཉིན་དེའི་ཞོགས་པར། ད་དུང་སྐྱིད་པོ་མ་སྐབས། ཁང་པ་གློ་བུར་དུ་གཡོ་འགུལ་བྱུང་།སྒྲ་ཞིག་གིས་རྡིབ་སོང་ངའི་ཕྲུ་གུ་དེ་གཉིས་ནི་གཅིག་ལོ་ཉི་ཤུ་ལ་སླེབས་མ་ཐག་དང་། གཅིག་ལོ་བཅུ་དྲུག་ལ་སླེབས་མེད་པས། ཚང་མ་ནང་དུ་སྦས་ཡོད།……（藏语: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房子突然就摇起来了，轰隆一声就塌了……我那两个娃，一个刚满二十，一个才十六，都被埋在里面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开始微微颤抖，“ངས་ཉིན་གསུམ་མཚན་གསུམ་ལ་བརྐོས་ཀྱང་མཛུབ་མོ་བརྡར་སོང་། ཆག་པ་ཁོ་ཚོས་ཀྱང་བརྐོས་མ་ཐུབ། མཇུག་མཐར་ད་དུང་བཅིངས་འགྲོལ་དམག་གི་བློ་མཐུན་ཆག་པ་ཁོ་ཚོས་བརྐོས་བྱུང་ཡོད། ……（藏语:我扒了三天三夜，手指都磨破了，也没把他们扒出来……最后还是解放军同志把他们挖出来的……””
程楠雪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疼得喘不过气。她看着老奶奶孤苦无依的模样，看着她藏袍上补丁摞补丁的痕迹，忽然明白，这片土地上，除了丹增父子那样在苦难中坚守希望的人，还有许多像老奶奶这样，被灾难夺走一切，独自承受着孤寂与伤痛的人。
若栖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从包里拿出一包刚买的饼干，轻轻放在老奶奶面前：“奶奶，您吃点东西吧。”
老奶奶摇了摇头，似乎读懂了她的意思，目光又回到了佛珠上，指尖慢慢摩挲着那些圆润的珠子，像是在触摸着什么珍贵的回忆。“མི་དགོས། བུ་མོ་ལགས། ང་ལྟོགས་མེད། ཉིན་ལྟར་འདིར་ཡོང་ནས་བདག་གི་ཕྲུ་གུ་ཚོ་དང་འགྲོགས་ན་འགྲིག་གི་རེད་།（藏语:不用了，姑娘，我不饿。每天来这里转经，陪着我的娃们，就够了。）”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ཁོ་ཚོས་བཤད་རྒྱུར། ཆོས་ཐེངས་ཁྲི་བཅུ་ལ་འཁོར་ན་ལྷ་ཡུལ་དང་ཐག་ཉེ་ཙམ་བྱེད་ཐུབ། ངས་ཐེངས་མང་པོར་འཁོར་ན་ངའི་ཕྲུ་གུ་རྣམས་ཕ་གར་མཐོང་ཐུབ། （藏语:他们说，转够十万遍经，就能离天堂近一点，我想多转几遍，说不定能在那边见到我的娃们……）”
风越来越大，经幡猎猎作响，像是在为逝去的灵魂吟唱。老奶奶裹紧了身上的藏袍，依旧静静地坐在玛尼石旁，身影在暮色中渐渐变得模糊，却又带着一种执拗的坚定。
程楠雪举起摄影机，想记录下这一幕，可指尖却沉重得难以按下快门。她忽然觉得，有些苦难，或许不需要镜头去定格，只需要铭记在心底。王顺轻轻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钱，悄悄放在老奶奶身边的石头上，然后拉了拉程楠雪和若栖的衣袖，对着宸飞和林屿梦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离开。
几人默默转身，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开始降临，远处的草原上亮起了零星的灯火，却照不亮老奶奶心中的孤寂，也驱不散这片土地上曾经的伤痛。程楠雪回头望了一眼，那抹瘦小的身影依旧在玛尼石旁，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手中的佛珠，在微弱的光线下，偶尔闪过一点黯淡的光泽。
她知道，这趟玉树之行，带给她的震撼远不止于此。苦难与希望交织，伤痛与坚韧并存，这片土地上的故事，还在继续，而她的镜头，也将继续记录下去，记录下那些被时光掩埋的伤痛，也记录下那些在黑暗中顽强生长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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