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内心的困惑不解,程楠雪一夜无眠,第一个醒来的若栖只当他起得早,打了声招呼,便洗漱去了。程楠雪笑了笑,并没有过多解释,坐在椅子上,看他们收拾。
几个人收拾的很快,在酒店下面的小店草率吃完了早饭,便前往了他们今天的目的地_嘉那玛尼堆石经城。
刚出城区,柏油马路的马路上往返的车辆很多,道路也很简便。到石经城的周围,就是简易的碎石,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颠簸得人胸口发闷。
到嘉那玛酒店后,王顺将车开进了停车场,场上停的车很多,王顺选了个位子就停下了车,几个人纷纷走下车,王顺看着高大的石经城感叹道“这玛尼堆可有年头了,据说从明朝就开始堆,一代代人往下添,现在得有上亿块玛尼石,是世界上最大的石经城。当年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远远看着还以为是座小山,走近了才知道全是刻了经文的石头。”旁边的若栖托着林屿梦的胳膊,催促着宸飞帮她们拍照片。
程楠雪把摄影机架在车窗边,镜头里渐渐浮现出一片连绵的石堆。远远望去,灰白色的玛尼石层层叠叠,像是被岁月凝固的浪潮,无数经幡在石堆上空飘扬,红、蓝、白、绿、黄五色交织,在风里猎猎作响,声音沉闷而悠远。越靠近,越能感受到那份震撼——每一块玛尼石都被精心打磨过,上面刻着工整的“六字真言”,有的还绘着佛像、吉祥八宝,阳光洒在上面,经文的凹槽里泛着淡淡的光泽,指尖抚上去,冰凉的触感中带着刻痕的粗糙,能想象出刻经人弯腰凿刻时的虔诚与辛劳。
走过走过巷道,入眼的才是真正的石经城。 玛尼堆外围的转经路上,早已挤满了转经的人。大多是穿着藏袍的本地人,也有放寒假过来闲转的初高中生,仔细一看才能知道他们是未成年,如果只看身高的话,可能认不出来,因为最矮的有1米6左右,最高甚至有1米8左右;老人们手里握着转经筒,木质的筒身被摩挲得发亮,嘴里默念着经文,脚步沉稳而缓慢,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年轻人牵着孩子,时不时停下脚步,让孩子用小手抚摸玛尼石上的经文,眼神里满是期许;还有不少背着背包的游客,举着手机拍照,小声交谈着,脸上带着好奇与敬畏,小心翼翼地跟着转经的队伍挪动脚步,生怕打扰了这份肃穆。
几人紧接着加入转经的队伍,程楠雪举着摄影机,缓缓移动镜头,记录下这交融着虔诚与热闹的景象。经幡飘动的声音、转经筒转动的“咕噜”声、人们低声的祈福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玛尼堆独有的氛围。
就在这时,若栖忽然拉住了她的胳膊,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楠雪姐,你看那边。”
程楠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原本平稳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玛尼堆边缘的墙角下、经幡的阴影里,散落着几个乞讨的身影。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旧藏袍上满是补丁,沾满了泥污和脏东西,与周围转经人的整洁形成了刺眼的对比。更让人揪心的是,他们大多身有残疾,有的缺了胳膊,空荡荡的袖管在风里无力地晃荡;有的少了腿,只能趴在破旧的羊毛毡上,用双手支撑着移动,一边移动,一边用粉笔在地上写上醒目的经文;有的身上长满了奇怪的毛,就胸口一处还没长出来;还有的眼睛浑浊不堪,或是脸上带着狰狞的疤痕,一看就是受过重伤或患过重病。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格外扎眼。他只剩一条右腿,裤管被粗糙地挽到膝盖,露出的残肢上结着厚厚的暗红血痂,像是久未愈合的伤口,边缘还泛着发炎的红肿,甚至能看到一点外翻的皮肉,洁白的绷带上早已肮脏不堪,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没有换了。他坐在一块磨得发亮的羊毛毡上,面前摆着一个纸箱,箱子里零星躺着几枚硬币和几张皱巴巴的一元、五元纸币。每有转经的人经过,他就艰难地用唯一的手臂撑着地面,身体微微前倾,肩膀因为用力而高高耸起,嘴里低声念着“托切切”(藏语“谢谢”),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眼神里满是谦卑的恳求,却不敢抬头直视路人。
风卷起地上的沙砾,夹杂着经幡上掉落的丝线,吹进他未闭合的伤口。男人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眉头紧紧皱起,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咬得发白,却硬是没敢发出一点声响,只是用那只完好的手,飞快地拂去伤口上的沙砾,动作轻得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程楠雪慢慢走近,才看清他另一只空荡荡的袖管里,还塞着一卷揉皱的纸,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她蹲下身,借着阳光看清那是一张病历单,边角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上面的字迹被汗水和尘土浸染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股骨骨折”“手术费叁万元”“建议转院至西宁”等字样,落款是治多县人民医院,日期是去年冬天。
远远看过去,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大藏袍,袖子长得拖到地上,他的右腿明显畸形,向外扭曲着,走路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都要停顿一下,脸上露出难以忍受的痛苦。可他还是学着大人的样子,向经过的游客伸出小手,声音细细的,带着哭腔:“ཨ་ཁུ་ཨ་ནེ། སྒོར་མོ་ཏོག་ཙམ་སཔྲོད་རོགས། ངས་ནད་སྟོན་བསམ་གོ……(藏语:叔叔阿姨,给点钱吧,我想治病……)”
“他们怎么会这样?”若栖别过头,不敢再看,声音里带着哭腔。
王顺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几张二十元的纸币,分别放进几个乞丐的碗里。硬币和纸币碰撞,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声响。“还能是因为啥?没钱治病呗。”他指了指那个独腿男人,“玉树这边大多是高寒牧区,牧民常年骑摩托车跑牧道,路又陡又滑,摔骨折、碰伤是常事。再加上海拔高,气候恶劣,好多孩子从小就容易得重病,比如先天性心脏病、风湿性关节炎,这些病在西宁的大医院能治,可在县区,县医院连像样的先进设备都没有,除了只能治小病,对于这种大病,只能眼睁睁看着病情恶化。”
一个穿着深蓝色藏袍的男人从旅游队伍中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刚买的酥油和青稞。她停下脚步,从布包里抓出一把青稞,小心翼翼地放进每个乞丐的碗里,嘴里念着祈福的经文,声音轻和而虔诚。他看到程楠雪几人脸上的疑惑,用不太流利的汉话慢慢解释道:“这些人,好多是从称多、治多的偏远牧场来的。牧区的医院不行,小病能看,大病治不了,要去西宁的大医院,可手术费要好多钱,他们拿不出来,只能拖着,拖来拖去就成了这样。”
“那政府没有补贴吗?”若栖忍不住问道。
“政府给了补贴,可不够啊。”男人摇了摇头,脸上布满愁容,“去年冬天雪大,好多牧民的牛羊都冻饿死了,家里没了收入来源,孩子生病、大人受伤,根本拿不出钱治病。去西宁治病,光路费就要一千多,再加上住院费、手术费,对他们来说就是天文数字。有的人为了治病,卖了所有的牛羊,最后病没治好,还落了残疾,家里也垮了,只能来这儿乞讨,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心善的人。”
程楠雪的镜头一直对着这些乞讨的人,手指却有些僵硬。镜头里,转经的人虔诚地默念经文,玛尼石上的“六字真言”被阳光照得格外清晰,仿佛在诉说着平安喜乐的祈愿;而不远处的乞丐们,用残缺的肢体支撑着残破的生活,纸箱里零星的钱财,成了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这强烈的对比,让她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在西宁莫家街看到的景象:藏族摊主的直播灯亮得刺眼,直播间里订单不断;汉族游客在奶茶店门口排着长队,手里拿着新鲜的水果;回族阿爷熟练地用扫码枪收款,脸上满是笑意。西宁的医院里,先进的设备能做复杂的血管手术;超市里,新鲜的蔬菜水果琳琅满目,随时能买到;年轻人可以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月挣的钱,比牧区牧民一年的收入还多。可在这里,在玛尼堆的经幡之下,这些简单的“能治病”“能吃饱”“能体面生活”,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那个独腿男人似乎察觉到程楠雪的镜头,他慢慢抬起头,与镜头对视了一眼。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窝深陷,里面藏着无尽的疲惫、绝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耻。他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低下头,用那只完好的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重新抬起头,对着程楠雪深深鞠了一躬,嘴里依旧念着“托切切”,眼神里满是恳求,像是在祈求她能记录下什么,又像是在祈求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我去年去治多,碰到过一个牧民,跟这个男人情况差不多。”王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无奈,“他的孩子摔断了腿,县医院说治不了,让转去西宁。他卖了家里三十多只羊,才凑了一万多块,不够手术费,只能到处借钱。我离开的时候,他拦着我的车,想让我帮忙把孩子捎去西宁,说愿意给我双倍运费。我看着孩子疼得直哭,心里不是滋味,就没收他的钱,把他们父子俩捎到了西宁。可后来我听说,那笔手术费还是没凑够,最后只能做了个简单的固定手术,孩子的腿还是落下了残疾,以后再也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样跑跳了。”
程楠雪关掉摄影机,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几个人的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样,闷得发慌。若栖看着那些乞讨的人,看着他们残缺的肢体、破旧的衣衫,看着玛尼石上工整的经文、飘扬的经幡,忽然明白了经济落差最残酷的模样——它从来都不只是收入的多少,更是生命尊严的鸿沟,是“能治病”与“只能等死”的天壤之别,是“有选择”与“别无出路”的无奈。
转经的队伍还在继续,人们依旧虔诚地默念着经文,祈求平安健康。可对于这些因贫困而落下残疾的人来说,这样的祈愿,显得格外沉重。玛尼石上的经文刻得再深,也抵不过现实的残酷;经幡飘得再高,也带不走他们的痛苦。
风越来越大,经幡舞动的声音盖过了纸箱里的唯一希望。程楠雪站起身,看着茫茫的玛尼堆,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要把这些都拍下来,把牧区的困境,把这些因贫困而残缺的人生,把这份触目惊心的落差,都真实地记录下来。她想让更多人知道,青海的美,不仅有雪山草原和玛尼堆的虔诚,还有那些被经济发展遗忘的人们,他们在风雪中挣扎,在贫困中坚守,等待着热闹与生机,真正抵达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才让之前说的“根子上的难题没解决”,此刻在程楠雪心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交通通了、网络通了、超市开了,可如果没有足够的收入支撑,没有完善的医疗保障,这些基础设施的改善,终究难以改变落后藏区人民的命运。
王顺拍了拍程楠雪的肩膀:“走吧,转经的路还长,可有些苦难,不是转几圈经就能化解的。”
程楠雪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在经幡阴影下的乞讨者,转身跟着王顺继续往前走。指尖划过冰凉的玛尼石,经文的刻痕硌得指尖生疼,就像那些刻在人们心里的苦难,深刻而难以磨灭。她知道,这趟玉树之行,给她带来的不仅是镜头里的素材,更是心灵上的震撼与叩问。经济的落差,从来都不是一个抽象的数字,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段段残破的人生,是玛尼石上那些难以愈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