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风尘仆仆的管事带着一个瘦弱、衣衫褴褛却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女孩,站在月见予面前时,她悬了许久的心,终于重重落下,随之涌起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庆幸。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年纪,面黄肌瘦,显然长期营养不良,但一双眼睛却如同被溪水洗过的黑曜石,清澈、温顺,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好奇,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华美而陌生的环境,以及那位如同画中走出的、美丽又温柔的月见予。她紧紧攥着破旧衣角的小手,透露出内心的不安。
“小姐,按照您的吩咐,在靠近西边山坳的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找到了这孩子。她叫‘歌’,父母早亡,靠着村里人有一口没一口的接济过活……”管事低声回禀,语气中也带着一丝完成重任后的轻松与对那孩子的怜悯。
月见予快步上前,在歌面前缓缓蹲下,与她平视,脸上绽开一个尽可能柔和、不带任何压迫感的笑容,声音轻得如同怕惊扰了她:“你就是歌吗?别害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歌看着眼前这位仙子般的姐姐,那双温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嫌弃,只有纯粹的善意和一种……她说不清的、仿佛找到了失而复得之物的庆幸。她犹豫了一下,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应了一声:“……是。”
月见予心中大石落地,轻轻牵起歌瘦小的手,感觉到那手心的冰凉和粗糙的茧子,又是一阵心疼。“好孩子,路上辛苦了。先跟侍女姐姐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暖和的衣服,再好好吃顿饭,好吗?”
她示意旁边早已准备好的、性情最是温和耐心的侍女上前,小心地将歌带了下去。
看着歌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月见予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转向管事,郑重道:“辛苦诸位了,所有参与此次寻访的人员,皆有重赏。此番耗费的人力财力,直接从我的私账上支取,不必计入公中。”
管事连忙躬身:“小姐言重了,能为小姐分忧是我等本分。只是……此次寻访范围甚广,耗时近两月,动用了不少关系,确实所费不赀。”他递上一份简略的账目。
月见予扫了一眼,那数字即便是对她而言,也颇为惊人。为了找到一个符合“孤女、名歌、贫寒”这几个模糊特征的孩子,几乎将小半个国家的类似村落都筛查了一遍,其间打点、人力、时间成本堆积起来,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但她没有丝毫犹豫和后悔。
“值得。”她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将账目合上,“此事到此为止,对外不必多言,只说是远房亲戚托孤即可。”
“是。”
歌的到来,如同在月见家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温暖的石子。月见予的生活瞬间变得更加忙碌,却也充满了新的生机。
她亲自为歌安排了离自己院落不远、紧邻着缘一房间的另一间厢房,布置得温馨舒适。她细心观察歌的喜好,发现这孩子对色彩和声音格外敏感,便找来一些质地柔软、颜色鲜亮的布料和一套音色清越的幼儿玩具乐器送给她。
最初几日,歌十分拘谨沉默,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月见予极有耐心,从不强迫她说话,只是通过日常的关怀一点点融化她的不安。亲自为她布菜,叮嘱厨房做些易于消化、营养丰富的食物;在她夜晚因噩梦惊醒时,耐心陪伴在侧,柔声安抚;教导她识字、绣花时,也总是以鼓励为主。
而更让月见予暗暗观察的,是歌与缘一之间的互动。
缘一对于家中多出的这个新成员,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自然的接纳。他依旧沉默,但会在歌不小心打翻水杯、吓得不知所措时,默默递上干净的布巾;会在歌被庭院里突然跳出的青蛙吓到时,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隔在她与青蛙之间(虽然那青蛙并无威胁);会在月见予同时教导他们两人时,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会将歌够不到的彩色丝线,轻轻推到她手边。
歌起初有些惧怕这个额间有奇怪红色印记、总是沉默不语的哥哥。但孩子的心灵最为纯净,她能感觉到缘一身上没有任何恶意,只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如同山川大地般的沉静。渐渐地,她开始敢偷偷打量他,在他递来东西时,会小声地说“谢谢”,虽然缘一很少回应,但她似乎并不在意。
月见予看着这两个孩子之间这种无声的、缓慢建立的联结,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慰藉。她知道,自己耗费巨大心力找回的,不仅仅是缘一未来的救赎,更是歌本应拥有的、远离悲剧的童年。看到歌脸上渐渐多了笑容,眼神不再惶恐,变得明亮起来;看到缘一在歌面前,那过于沉寂的世界似乎也透进了一丝属于“他人”的、温暖的微风,她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然而,这份额外的牵挂与责任,也确实让她肩上的担子更重了。除了要处理日益繁忙的家族事务,应对可能逼近的鬼患隐忧,她现在还需分出大量心神,悉心照料、引导这两个身份特殊、都需要格外用心对待的孩子。她常常在深夜,还在书房核对账目,或是翻阅古籍,寻找可能对抗鬼怪的方法,或是思考如何更好地引导缘一的力量,如何让歌健康快乐地成长。
有时,她会感到疲惫,但每当看到廊下,歌正笨拙地学着插花,而缘一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花朵上,仿佛在默默守护着这片刻的宁静与美好时,所有的疲惫便都化作了甘甜。
人力财力的巨大消耗,换来了歌的安全和这个“家”的初步完整。月见予心甘情愿地陷入这更加忙碌的漩涡之中。她知道,前方的路或许依旧充满未知与挑战,但至少此刻,她守护住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而这份温暖,将成为她继续前行、面对一切风雨的最大力量。
歌的到来,如同在月见予的心田种下了一株亟待呵护的幼苗,让她倍感欣慰。然而,那份由老管事呈上、详细罗列了寻人过程中各项开支的账目,则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了她的肩头。那笔庞大的数字,即便是对于月见家这样的富商而言,也绝非可以轻易忽视的数目,更何况她动用的还是自己的私账,并未打算让家族公中承担这份因私事产生的巨大消耗。
月见予没有唉声叹气,也没有丝毫后悔。她只是默默地将那份账目锁进了抽屉最深处,然后挽起袖子,以一种近乎“苦哈哈”的务实姿态,一头扎进了弥补亏空的繁重事务中。
开源之策,殚精竭虑:
1. 拓展新路:她不再满足于家族固有的药材和丝绸生意,开始将目光投向更多可能获利的领域。她翻出积压的地方志、风物志,寻找各地特产与需求,试图开辟新的商路。与南方海商的珍珠、珊瑚交易?与北方游牧民族的皮毛、马匹往来?每一份可能带来利润的计划书,她都要反复推敲,计算成本与风险,常常伏案至深夜,灯油燃尽方才歇息。
2. 精研“独门”:她利用自己对草药知识的精通,指导家中的药师和工匠,尝试改良一些常见药材的炮制方法,或者将几种药材配伍,制作成便于携带、效果更佳的成药药包或药丸,打着“月见家秘制”的招牌,试图打开高端市场。这需要反复试验,记录数据,分析效果,耗费了她大量的心神。
3. 盘活资产:她仔细清点自己名下的田庄、铺面,对于那些收益不佳的,要么亲自前去考察,寻找问题所在,调整经营策略;要么果断转租或出售,回笼资金,投入到更有前景的行当中去。这些实地考察往往路途辛苦,但她坚持事必躬亲,风尘仆仆是常事。
节流之法,锱铢必较:
1. 削减用度:月见予首先从自身和府内用度开始节俭。她减少了为自己添置新衣和首饰的开销,宴会应酬能推则推。府内的日常用度,她也亲自过问,要求账房严格审核每一笔支出,杜绝不必要的浪费。甚至连她院中的花木,也吩咐花匠多以扦插分株的方式培育,减少购买名贵花卉的支出。
2. 亲力亲为:一些原本可以交给下人处理的事务,只要力所能及,她都尽量自己来做。比如,为缘一和歌裁剪启蒙用的字帖,她不再委托外面的书局,而是自己找来纸张笔墨,一笔一划地誊写;配置一些简单的药茶、香囊,她也亲自称量、调配,既能保证品质,也省下了不少工费。
3. 优化管理:她重新梳理了家族生意中一些可能存在冗余或效率不高的环节,制定了更严格的仓储管理和物流配送流程,减少损耗,加快资金周转。这些改革措施初期推行起来难免遇到阻力,需要她耗费大量口舌去解释、去督促,劳心劳力。
往日那份属于富家千金的从容与优雅,在这些日子里被悄然磨去了些许光泽。她的指尖因频繁翻阅账册、拨弄算盘而略显粗糙,眼底也时常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倦色。有时在教导缘一和歌识字时,会因极度疲惫而短暂地走神,直到缘一安静地将一杯浓茶推到她手边,或是歌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担忧地望着她,她才猛然惊醒,连忙收敛心神,重新露出温柔的笑容。
但她从不曾在两个孩子面前抱怨半分,也从未流露出因财力紧张而对他们有丝毫怠慢。该给缘一准备的药材、书籍一样不少;该给歌添置的新衣、玩具也从未短缺,甚至更加用心,唯恐她因敏感而察觉到什么,心生不安。
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面对那一叠叠账本和计划书时,她才会卸下所有的坚强,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着跳跃的灯焰轻轻叹一口气。那庞大的数字依然像一座小山,但她能清晰地看到,通过自己一点一滴的努力,这座小山正在被慢慢地、坚定地移走。
她看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痛并快乐着”吧。为了守护住那份失而复得的温暖,为了眼前这两个孩子的安宁未来,这些“苦哈哈”的日子,似乎也变得有了别样的滋味。金钱的损失可以弥补,而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想到这里,她便又重新打起精神,提起笔,继续在账册上勾画起来。灯火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墙壁上,那身影虽略显单薄,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