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夜，带着消毒水独有的、深入骨髓的寂静。走廊的灯光从门上的玻璃窗透进来，在病房的地板上切割出一块冷白的长方形。江焰因为麻醉和失血的疲惫，在沈郁那声几不可闻的“嗯”之后，便沉沉昏睡过去。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紧蹙的眉头也微微松开了些许。
沈郁没有离开。
他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维持着被江焰握着手、又反握回去的姿势，一动不动。江焰的手掌很大，温暖，因为常年持枪和训练带着粗糙的茧子，此刻却无力地、全然依赖地躺在他的掌心。沈郁的手指微微蜷着，既不敢用力，也舍不得松开，仿佛握着的是一捧稍纵即逝的、滚烫的沙。
时间在点滴瓶里一滴、一滴地坠落声中，缓慢流逝。
沈郁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毫无阻碍地、长久地落在江焰脸上。睡着的江焰褪去了所有平日里外露的锐气与强悍，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下颌冒出的青色胡茬让他显得有些落拓，却也奇异地柔软。那双总是过于明亮、时而带着审视、时而带着温度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就是这样一个人，会因为他可能遇到危险而失控暴怒，会因为他一道不算深的伤口而恐慌颤抖，也会在意识模糊的边缘，用尽力气抓住他的手，说出那句石破天惊的“别走”。
沈郁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满满地充塞着，胀得发酸，发疼。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混杂着巨大恐慌和某种陌生甜暖的滋味。他习惯了冰冷，习惯了独自承担，习惯了用理性的盔甲将一切可能的情感波动隔绝在外。可江焰，像一场不由分说的、猛烈的地震，悍然闯入他封闭的世界，将一切固有的秩序搅得天翻地覆。
他想起那个意外的唇角触碰，想起高烧昏沉时裹住自己的外套，想起暴雨中沉默的车程，想起实验室里那个克制又汹涌的拥抱，更想起刚才，江焰握着他的手，拇指一遍遍摩挲他手背时，那滚烫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熨烫出印记的触感。
冰层不是一天融化的。
是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又重若千钧的瞬间里，被那执拗的、不知放弃为何物的温度，一点点凿开，渗透，直至分崩离析。
他微微动了一下被江焰握着的手指，指尖轻轻擦过对方掌心的薄茧。
江焰在睡梦中似乎有所感应，无意识地收拢了手指，将他的手更紧地包裹住，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是某种确认，又像是更深沉的依赖。
沈郁的身体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直到确认江焰没有醒来，他才极其缓慢地、试探着，用自己冰凉的指尖，回应般地在江焰温热的手心里，轻轻勾画了一下。
一个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动作。
却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勇气。
然后，他不再动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任由自己的手被江焰握着，任由那陌生的、汹涌的情感在胸腔里无声地奔流、冲撞。他看着窗外墨蓝色的天幕一点点透出熹微的晨光，看着那光线如同温柔的画笔，慢慢描摹出江焰沉睡的轮廓。
这一夜，他没有分析任何数据，没有思考任何案情。
他只是坐在这里，守着一个因为他而受伤的人，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真实而滚烫的温度，听着耳边平稳的呼吸声。
原来，陪伴和被需要，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卸下所有防备，袒露内心的脆弱，也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可怕。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柔和地洒在江焰脸上时，沈郁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他的手臂因为长时间不动而有些发麻，但他毫不在意。
他只是看着那光线下江焰逐渐恢复血色的脸，看着他那双即将醒来的、不知又会带着怎样神采的眼睛，心里那片曾经荒芜冰冷的冻土，仿佛被这晨光和掌心的温度共同滋养，悄然生出了一株稚嫩的、却无比坚韧的绿芽。
冰层之下，早已是春暖花开。
而他，终于不再逃避这片，独属于他的、笨拙而滚烫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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