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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夜逢故影，惊鸿照寒塘

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湿意，像是要把整个临安城泡在墨色的水里。暮春的雨丝斜斜织着，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也打湿了沈玉微鬓边的珠花。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画舫的栏杆边，望着岸边渐次模糊的灯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伞柄上雕刻的缠枝莲纹。

"小姐，风凉了，回舱里去吧。"贴身侍女青禾捧着一件素色披风追出来，说话时呵出的白气被风卷着散了，"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到枫桥渡，听说那儿的夜雾能漫到腰际呢。"

沈玉微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岸边那片摇曳的芦苇。三天前，父亲沈知言——当朝掌管典籍的秘书监——突然被调任蜀地，全家需即刻启程。她甚至没来得及向同窗辞行，只在收拾书箱时，瞥见那本被批注得密密麻麻的《南华经》，想起半月前在国子监的杏树下，有人用温润的嗓音念"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衣角沾着的落英簌簌往下掉。

画舫突然轻轻晃了一下，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船头传来船夫的吆喝声，夹杂着几句急促的争执。青禾扶着沈玉微往后退了半步："莫不是撞上别的船了？"

正说着，雨幕里飘来一阵清越的笛声。那调子极缓，像是山涧里漫过青石的流水，带着股洗尽铅华的淡然，却又在转折处藏着不易察觉的怅惘。沈玉微的心猛地一跳——这曲调她认得，是上个月在皇家别院的赏花宴上，太乐署的乐师演奏过的《寒江独钓》，只是此刻被人用笛子吹出来，少了几分规整，多了些野趣，倒更合了曲名里的孤绝。

"去看看。"她提着裙摆往船头走，青禾连忙举着伞跟上。

船头亮着一盏马灯，昏黄的光线下，只见一艘乌篷船斜斜撞在画舫左舷，船头站着个穿青布长衫的年轻男子。他手里握着支竹笛，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梢往下淌，却丝毫没乱了身形，反倒像幅被雨水打湿的水墨画，眉眼清朗，鼻梁高挺，唇角微微抿着，带着点倔强的弧度。

"这位公子，我家船家并非有意，还望海涵。"沈玉微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依旧清润如玉石相击。

男子抬眼望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襦裙，外罩浅碧色的披帛，被雨水打湿的鬓发贴在脸颊，更显得肤色莹白，眼眸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亮得惊人。他喉结动了动，才缓缓开口："无妨，是我船速太急。"

他的声音比笛声更低沉些，像是大提琴的最低音，挠得人心尖发痒。沈玉微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他转身从船舱里取出一卷画轴，递了过来："方才在船中作画，不慎被浪头晃落，污了贵船的栏杆，这点心意，还请姑娘收下。"

画轴用素色锦缎裹着，沈玉微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微凉，指腹带着薄茧，像是常年握笔的缘故。她慌忙收回手，脸颊有些发烫，低声道了谢。

这时，船夫已经将两艘船分开。青布长衫的男子冲她拱了拱手，道："在下谢云澜，就此别过。"

"沈玉微。"她下意识地报上名字，话音刚落便有些懊恼——女儿家的名字，怎能随意告诉陌生男子？

谢云澜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重新跳回乌篷船。船桨划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雨幕里。那笛声却又响了起来，还是《寒江独钓》，只是这一次，调子轻快了许多，像是带着笑意，随着水声渐渐远了。

沈玉微捧着画轴回到船舱，青禾连忙拿来干布给她擦手："小姐，这谢公子看着倒不像寻常人家的子弟，那笛子吹得真好。"

她没接话，小心翼翼地展开画轴。宣纸上是一幅《枫桥夜泊图》，墨色浓淡相宜，远处的寒山朦胧如黛，江面上的渔火星星点点，最妙的是那艘停泊的客船，船头立着个撑伞的女子，身姿纤细，衣袂飘飘，虽看不清面容，却莫名有种熟悉的韵味。

"这画......"青禾凑过来看，"画的莫不是咱们方才的情景？"

沈玉微的心跳又快了几分。画的角落有一方朱印，刻着"云澜"二字，笔力遒劲，与他的人一般，带着股藏不住的锋芒。她轻轻抚摸着画面上的江水，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指尖相触时的微凉。

船行至枫桥渡时，雨渐渐停了。岸边的客栈挂着红灯笼，雾气果然漫了上来，绕在脚踝边，像柔软的白纱。沈玉微站在客栈的二楼窗前，望着江面上零星的灯火，手里还攥着那卷画轴。

"小姐，该歇息了。"青禾端来一碗姜汤，"明日还要赶路呢。"

她接过姜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驱不散心底那点莫名的悸动。谢云澜......这个名字像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不知道，这场雨夜的偶遇，会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们的命运紧紧缠在一起，穿过江南的烟雨，越过蜀地的青山，在往后的岁月里，结出无数悲欢离合的结。

夜色渐深，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被雾气裹着，显得格外悠远。沈玉微将画轴仔细收好，放进随身的行囊里。窗外的月亮终于从云缝里钻了出来，清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像是铺了一地碎银。她想起谢云澜离开时的眼神，清亮得像这月光，带着点探究，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或许，这漫长的旅途，并不会像想象中那般无趣。她这样想着，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将脸颊埋进柔软的被褥里，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雨夜里青草与墨香混合的气息。

而此刻，几里外的乌篷船上，谢云澜正坐在油灯下，铺开一张新的宣纸。他蘸了蘸墨，笔尖在纸上停留片刻，最终落下的，却是"玉微"二字。字迹清隽，带着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缱绻。窗外的江水静静流淌，载着这两个刚刚相遇的名字，向着未知的远方，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