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疑虑

家，对黎簇而言，曾经是一个可以暂时卸下防备、哪怕充斥着父亲斥责也至少熟悉的地方。但现在，这方寸之地也成了需要小心翼翼应对的战场。

晚饭时间，气氛一如既往的沉闷。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和咀嚼食物的声音。父亲黎国强坐在主位，沉默地吃着饭，眉头习惯性地拧着，偶尔抬起眼皮，那目光便像两把无形的探照灯，在黎簇身上扫过。

黎簇低着头，专注地盯着自己碗里的米饭，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他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带着审视，带着一种日渐增长的、难以言说的疑虑。

“学校里怎么样？”黎国强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是他从黎簇回来后，第一次问及学校的事，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黎簇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一下，随即松开。他咽下嘴里的食物，声音平静地回答：“就那样。”

“就那样是哪样？”黎国强放下筷子，目光沉沉地看向他，“我听你们王老师说，你在课堂上……精神不太集中？还差点跟同学起冲突？”

消息传得真快。黎簇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没有冲突。只是不小心碰到了。”

“不小心？”黎国强显然不信，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随之而来，“黎簇，你告诉我，你消失的这段时间，到底干什么去了？别跟我扯什么沙漠遇险的鬼话！你身上的伤，还有你背上那鬼画符一样的东西，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作为一个传统、本分的父亲，他无法理解儿子身上发生的一切。那些伤痕，那个诡异的“纹身”，还有儿子回来后那判若两人的、死气沉沉又偶尔会流露出一种令他心悸的冰冷眼神……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让他感到深深的不安和失控。

黎簇放下筷子，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畏惧地躲闪，眼神里是一片沉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我说了，遇到点意外。”他重复着那个苍白无力的借口，“背上……是纹着玩的。”

“纹着玩？！”黎国强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哐当作响，“你当我三岁小孩吗？！黎簇！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你到底在外面惹了什么事？！是不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了？！啊？！”

愤怒的质问在小小的餐厅里回荡。黎簇看着父亲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担忧、失望和无法理解的愤怒，心里却奇异地没有任何波澜。

他无法解释。解释古潼京？解释汪家？解释吴邪和他那该死的计划？那只会让父亲更加认定他疯了，或者把他扭送到精神病院。

他们之间，隔着的已经不是代沟，而是一条由黄沙、黑暗和无法言说的秘密构成的、无法跨越的深渊。

“没有。”黎簇垂下眼睑，声音依旧平淡，“我吃饱了。”

他站起身，拉开椅子，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餐桌。

“站住！”黎国强厉声喝道，“我话还没说完！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把事情说清楚！”

黎簇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背对着父亲，瘦削的脊背在灯光下挺得笔直，却带着一种孤绝的意味。

“没什么好说的。”他低声说，然后不再停留，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身后传来父亲更加暴怒的吼声和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黎簇没有理会，轻轻关上了房门，将那一切隔绝在外。

他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门外，父亲的怒骂声和母亲低声劝解的声音隐约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后背。隔着衣物，那幅七指图的轮廓似乎依旧清晰。它不是纹着玩的。它是诅咒，是烙印，是他无法回归“正常”生活的证明。

父亲的疑虑，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如今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他不再是父亲眼中那个虽然不成器、但至少“正常”的儿子。他是一个身上带着诡异图案、经历无法解释、精神状况堪忧的“异类”。

这种被最亲近的人用怀疑和审视的目光打量的感觉，比面对汪家人的枪口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独。

他知道，父亲的疑虑不会消失，只会随着他任何一点“异常”的举动而加深。

而这个家，这个他曾经唯一的避风港，如今也成了需要他戴上面具、小心应对的地方。

黎簇将脸埋进膝盖，在门板隔出的这一小片寂静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逃离了古潼京的物理囚笼，却仿佛陷入了更多、更无形的牢笼之中。

父亲的疑虑，只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