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太后寿辰将至，苏锦儿准备献上一幅《万寿无疆图》作为贺礼。这幅绣品规模宏大，需以多种珍贵丝线，运用套针、抢针、盘金等多种复杂针法，将一百个形态各异的“寿”字与松鹤、蟠桃、灵芝等祥瑞图案巧妙融合，方显雍容华贵、寓意深长。她知道这是陆崇回京后第一个重要的宫廷庆典，这份贺礼不仅关乎她个人声誉，更间接牵连着将军府的颜面。

于是，她日以继夜地伏于绣架之前。寒冬腊月，屋内炭火虽旺，但长时间保持固定的坐姿，仍让她手足冰凉。指尖被锋利的针尖反复刺破，细小的伤口叠着旧伤，她只是用软布稍作缠绕，便又执起针线。丝线在指尖穿梭，光影在缎面上流转，她沉浸其中，常常忘却时辰，直至夜深。她的贴身丫鬟青黛心疼不已，多次劝她歇息，她只是柔柔一笑：“无妨，就差这一点了。”

这连日的劳心劳力，加之本就因适应北方水土而有些虚弱的体质，终是让她在即将完成绣品的那日傍晚，眼前一黑，晕倒在那片几乎汇聚了她全部心血的《万寿无疆图》上。

陆崇回府时，正遇上前厅慌作一团的景象。管家面色惶急，郎中挎着药箱匆匆穿过庭院。陆崇心头本能地一紧，随即又被惯有的警惕压下——是苦肉计吗？以抱病博取同情，或是借机刺探什么？他面色沉静，步履却不由自主地迈向苏锦儿所居的院落。

踏入房门，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并非是榻上昏迷的人，而是那几乎占满整面墙的绣架。烛火下，那幅《万寿无疆图》绚烂夺目，气势磅礴，百寿百态，栩如生，精细之处甚至能看清仙鹤翎毛的根根分明。而绣架旁的小几上，还散落着许多画坏的绣样和笔记，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针法与用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膏和丝线的味道。

他的目光这才转向榻上。苏锦儿静静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更显得脆弱不堪。她露在锦被外的手，指尖缠着的软布隐约透出点点殷红。那一刻，陆崇心中某种坚硬的东西仿佛被猛地撞击了一下。他想起北疆受伤的雏鹰，也是这般无助，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安静。

“夫人是积劳成疾，忧思过甚，加之体质虚寒，以致气血两亏，需长期静心调养，切忌再劳神费力。”郎中诊脉后，躬身向陆崇回话。

陆崇挥挥手让下人随郎中去取药，自己却留在房内。他没有靠近床榻，只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这个被他视为“眼线”、刻意冷落、甚至多次试探的女子，原来只是在用她唯一擅长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在将军府里寻求一丝立足之地，甚至还想为他这个冷漠的“夫君”维系体面。那些他原本不屑一顾的战袍、药枕，或许并非别有用心，而是她所能付出的、最真诚的东西。

苏锦儿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意识回笼的瞬间，她首先担心的是那幅绣品是否完好。睁开眼，却意外地看到陆崇坐在离床不远的窗边椅子上，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望着窗外积雪的庭院。

“将军？”她轻声唤道，声音有些沙哑，挣扎着想坐起来。

陆崇闻声转过头，放下书卷，走了过来。“醒了？”他的语气依旧算不上温和，但少了平日的冷硬。他伸手倒了一碗一直温在炉上的汤药，递到她面前，“把药喝了。”

苏锦儿有些怔忡地接过药碗，指尖在交接时不经意触碰到他布满厚茧的手指，一股暖意似乎顺着接触点蔓延开来。她垂眸，小口小口地喝着苦涩的药汁，心中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微澜。

在她养病的这些日子里，陆崇每日都会抽空来看她片刻。有时是带来一些来自江南的新样绣线或稀罕的绸缎，有时是几本游记或杂谈。他们之间的交谈依然不多，他大多只是沉默地坐一会儿，问问她的身体情况，但她能感觉到，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的冰墙，正在悄然融化。她开始敢在他面前多说几句话，说说江南的绣法与北方的差异，说说她小时候在绣坊的趣事。而他，虽然依旧少言，却会静静地听，偶尔还会问上一两句关于刺绣技法的问题。

太后寿宴那天，苏锦儿强撑病体，仔细梳妆后，随陆崇入宫。当那幅《万寿无疆图》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时，满座皆惊。丝线在光下流光溢彩，图案繁复精致，气势恢宏，更难得的是将祝福与庄严完美融合，令人叹为观止。太后大悦，特意召她到跟前，拉着她的手，对左右连声夸赞：“瞧瞧这孩子，不仅手巧，心思更是灵慧，陆将军，你这夫人可是娶到宝了！”

陆崇站在一旁，看着苏锦儿在太后面前羞涩却又不失端庄地应答，烛光映照着她的侧脸，为她苍白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他一直以为柔弱需要庇护的绣娘，其实内心蕴藏着惊人的韧性与才华，她正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发出独特而耀眼的光芒。他心中那份因圣旨而起的芥蒂，在不知不觉间，已被一种微妙的欣赏与渐生的怜惜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