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依恩一人。他走到壁炉边，炉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他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几点火星闪烁后彻底湮灭。他站了很久，直到窗外的雨声渐渐停歇，夜空露出几颗稀疏的星辰。

颈侧的齿痕依旧隐隐作痛。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地方，然后缓缓放下。

路德·奥德里克……一条总想反咬主人的疯狗。但有时候，疯狗的牙，也能用来撕咬别的猎物。

只是，需要时刻握紧锁链。

他转身回到书桌前，开始批阅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灯光将他纤细的身影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如同潜伏的鬼魅。

接下来的几天，柏林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暗流涌动。

路德按照依恩的指示，开始暗中调查霍夫曼主教的资金往来。这项工作并不容易，霍夫曼作为资深主教，财务网络盘根错节，且十分谨慎。但路德有他的办法——威胁、利诱、从不起眼的小人物入手，撬开看似无关的缝隙。他很快发现，霍夫曼与南部黑森地区几个大型铁矿和银矿的领主往来密切，不仅经常接受“捐赠”，其侄子还在当地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矿石贸易公司，而这家公司近一年的利润高得有些不正常，且与教会在当地的几笔“赎罪券”销售高峰期存在微妙的时间重合。

他将这些初步发现整理成一份简报告知了依恩。依恩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他继续深挖，尤其是那家贸易公司的具体账目和与矿区异端活动的潜在联系。

与此同时，教会内部的“杂音”确实在变大。阿尔卑斯行动的失败，损失的人手，耗费的巨额资金（尽管大部分由依恩自己的势力承担），以及路德这个“叛徒”被破格提拔为总执事，都成了霍夫曼及其盟友私下抨击依恩“年轻冒进”、“任人唯亲”、“浪费教会资源”的弹药。这些议论尚未公开化，但在高级教士的小圈子里已经流传甚广。

路德在一次去教堂地窖“检查”储藏物资时，无意中听到了两个负责清点圣器库存的老执事的对话。他们背对着他，一边擦拭银器，一边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霍夫曼主教在昨天的祷会上，引用了《箴言》里关于‘慎选同道’的篇章，虽然没有点名，但谁不知道他在说谁？”

“唉，克莱斯特主教确实太年轻了，行事……激烈了些。那个奥德里克，一看就不是善类，听说在审判庭里手段残忍得很。”

“何止残忍，根本就是魔鬼的伎俩！让这样的人担任总执事，还直接听命于他……霍夫曼主教说得对，这有损教会的圣洁。”

“嘘，小声点……不过，我听说枢机团里支持霍夫曼主教的人越来越多了。毕竟，克莱斯特主教这几年升得太快，又总是插手审判庭和世俗事务，很多人早就看不惯了……”

路德悄无声息地站在阴影里，冰蓝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那两个苍老的背影。他没有出声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他们换了个话题，才转身离开。

回到地面，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路德站在教堂侧门外的台阶上，看着广场上稀疏的信徒和鸽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些议论像苍蝇的嗡嗡声，令他烦躁，但更让他烦躁的是依恩目前的处境。

霍夫曼的威胁是切实存在的。那个老家伙在教会根基深厚，盟友众多，如果真让他抓住确凿的把柄，或者成功煽动起足够多的反对声音，即使依恩有审判庭的权力和枢机团部分激进派的支持，也会非常被动。而一旦依恩失势，他路德·奥德里克这条“疯狗”，会第一个被乱棍打死。

他需要依恩继续掌权。至少在他找到摆脱控制、攫取更大利益的方法之前，依恩必须稳稳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利益计算和某种扭曲占有欲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依恩是他的主人，是他的枷锁，是他的毒药……但也只能是他的。他不能允许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家伙，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要摧毁依恩，也只能由他路德·奥德里克亲手来做。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路德再次被召见。这次不是在书房，而是在教堂后方一个僻静的小祈祷室里。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只有几排长椅和一座简单的圣像，彩绘玻璃窗投射下黯淡的光线。

依恩已经等在那里。他站在圣像前，背对着门口，没有穿主教袍，只是一身简单的黑色常服，及腰的黑发用一根丝带松松束在身后。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有什么急事，需要在这里说？”路德关上门，走到他面前。小祈祷室里弥漫着灰尘和旧木头的味道。

依恩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灰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过了片刻，他才开口，声音压得很低：“霍夫曼的动作比我想象的快。他联合了弗兰茨枢机和另外两位枢机，准备在下次全体枢机会议上，正式提出对阿尔卑斯行动失败及审判庭近期‘过激行为’的质询案。一旦立案，调查组就会成立。”

路德挑眉：“质询案？听起来像是要走正规程序扳倒您。证据呢？”

“不需要确凿证据，只要‘疑点’足够多，就能启动调查。”依恩的语气依旧平静，但路德听出了一丝罕见的紧绷，“一旦调查组介入，很多事情会变得麻烦。尤其是你，奥德里克。你的过去，你的晋升过程，都会是重点审查对象。”

路德嗤笑一声：“那我是不是该提前找好逃跑路线？”

“你可以试试。”依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看看是达米安先找到你，还是审判庭的通缉令先贴满整个神圣罗马帝国。”

路德耸耸肩，不以为意：“那么，我亲爱的主人，您召我来，总不是只为了告诉我这个坏消息吧？需要我这条疯狗去咬谁？霍夫曼？还是他那个做矿石生意的侄子？”

依恩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我要你去一趟黑森。”他低声说，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路德，“不是以审判庭总执事的身份，而是伪装成来自北方的矿石商人。维尔德会给你准备好身份和必要的资金。你的任务，是拿到霍夫曼侄子那家公司真实的账本，以及……找到他们与当地残余的‘山林兄弟会’（一个曾被审判庭定性为异端的矿工秘密组织）有联系的证据。”

路德冰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账本……和异端联系？您是想给霍夫曼主教准备一份‘大礼’？”

“一份足以让他在枢机团闭嘴，甚至身败名裂的‘礼物’。”依恩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果他只是针对我，或许还可以周旋。但他不该试图动摇审判庭的根基，那是教会清除异端的利剑，不容玷污。”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酷，“我要让他明白，有些游戏，不是他能玩的。”

路德看着依恩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和算计，感到一阵熟悉的兴奋。这才是他追随的“主人”，冰冷、残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听起来很有趣。”路德舔了舔嘴唇，“不过，黑森那边我不熟，山林兄弟会更是早该被剿干净了。找证据恐怕不容易。”

“所以需要你去。”依恩淡淡道，“用你的方式。贿赂、威胁、背叛…… whatever it takes. 维尔德会给你一个联络人，是我们在当地的眼线，他知道一些内情。但不要完全信任他。”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会让维尔德留在柏林，配合你可能的讯息传递，并应对这边的情况。你单独行动。”

单独行动？这意味着暂时的、有限的自由。路德的心脏跳快了一拍。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摆脱部分监视、甚至暗中做点别的事情的机会。

“多久时间？”他问。

“最多两周。下次枢机全体会议在二十天后。”依恩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金属盒，打开，里面是几颗用蜡封好的药丸，“这是接下来两周的解药。按时服用，你不会有事。如果逾期未归……”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路德接过金属盒，指尖摩挲着冰凉的表面。“明白。我会带着您要的‘礼物’回来的。”他顿了顿，冰蓝色的眼睛带着惯有的狎昵看向依恩，“那……我出发前，有没有什么……‘鼓励’？”

依恩看着他，灰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抚摸或亲吻，而是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路德胸前总执事徽章下方、制服的第一颗纽扣。

“活着回来，就是最大的鼓励，我的总执事。”他的声音平淡无波，“现在，去准备。明天一早出发。”

说完，他不再看路德，转身面向圣像，仿佛开始虔诚的祈祷。

路德站在原地，看着依恩挺拔而纤细的背影，看了几秒，然后无声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小祈祷室。

门关上的一刻，依恩缓缓睁开眼睛，灰色的眼眸中映着圣像悲悯的面容，却没有任何温度。他从袖中取出另一个更小的、几乎透明的玻璃瓶，里面是几滴暗红色的液体。他凝视着那液体，指尖微微收紧。

路德·奥德里克……别让我失望。

也别给我……杀死你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