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尔卑斯山脉归来已逾半月,柏林铅灰色的天空似乎比记忆中更加沉郁。探险队损失了近三分之一的人手,最终却未能触及“源典”核心,仅仅带回了关于“血脉共鸣”和“心象迷宫”的残酷真相,以及几卷从外层区域搜刮的、意义不明的古老卷轴。这是一次代价惨重且未竟全功的行动,空气中弥漫着失败的苦涩和挥之不去的疑云。
路德·奥德里克的左臂已拆去夹板,但动作间仍能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那是强行催愈和依恩“教训”共同留下的印记。他重新穿上了那身剪裁合体的总执事制服,灰蓝色的短发下,冰蓝色的眼眸一如既往地闪烁着桀骜与算计,只是深处偶尔掠过一丝被严密压制后的阴鸷。他像一条暂时收起獠牙、舔舐伤口的猎犬,安静地蛰伏在圣尼古拉斯教堂投下的巨大阴影之中。
依恩·克莱斯特对外展现的依旧是那份无懈可击的冰冷与权威。他高效地处理着教会日常事务,听取报告,签发命令,仿佛阿尔卑斯的挫败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只有极少数时刻,比如当他独自坐在书房,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那张描绘了山谷地图的复制品时,那双灰色眼眸中才会闪过一丝极快的、近乎焦躁的锐芒。他厌恶失控,而“源典”事件从头到尾都充满了变数,尤其是那条本该牢牢掌控的猎犬,竟敢在关键时刻试图隐瞒。
这天傍晚,残阳如血,将教堂彩绘玻璃的影子拉得斜长,如同扭曲的十字架。路德被传唤至依恩的书房。
书房内,烛火已经点燃,驱散了部分暮色,却驱不散那股混合着旧羊皮纸、清冷熏香和无形权力的压抑气息。依恩没有坐在书桌后,而是站在那幅巨大的《最后审判》油画前,背对着门口。他穿着日常的紫色主教常服,及腰的黑色直发如同光滑的缎带,垂落在挺拔的脊背上。
“主人。”路德开口,声音带着刻意调整过的、一丝漫不经心的恭敬,仿佛阿尔卑斯的那场惩戒从未发生。
依恩缓缓转过身。烛光在他精致的侧脸上跳跃,却无法温暖那双灰色的眼睛。“伤口恢复得如何?”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关心还是例行公事的询问。
“托您的福,尚能为您挥动鞭子。”路德扯了扯嘴角,冰蓝色的眼睛扫过依恩纤细的脖颈和被主教袍包裹的腰身,带着评估般的狎昵,但比以往收敛了许多。
依恩忽略了他话语中的暗示,走到书桌前,拿起一个小巧的、镶嵌着宝石的银质瓶子,随手抛给路德。“暂时的解药。下次任务完成前,你不会被体内的‘小东西’打扰。”
路德精准地接住,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瓶身,心中并无多少感激,只有一种暂时缓解枷锁的麻木感。他拔开瓶塞,将里面带着奇异苦味的液体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只是喝下一杯寻常的清水。
“达米安和伊登有消息了吗?”路德将空瓶放回桌上,问道。这是他真正关心的,那对逃脱的“老朋友”的行踪,关乎他自身的价值和未来的棋局。
依恩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稀疏灯火,声音透过暮色传来:“‘风语契’像阴影一样消散了,达米安和伊登也是。他们似乎比我们更熟悉如何在那片山脉和势力的夹缝中隐藏。”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冷嘲,“或许,他们正躲在某个角落,看着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路德走到他身侧,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源典’……您打算下一步怎么做?血脉共鸣的要求,几乎堵死了我们直接进入的可能。”
“不是‘我们’,奥德里克。”依恩侧过头,灰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冰冷的玻璃,“是‘我’该如何利用现有的信息。你需要做的,是继续挖掘达米安组织残留的线索,找出任何可能与‘瞳之血裔’相关的信息。还有,盯紧教会内部,看看有没有人对这次失败,或者对‘源典’表现出……过分的兴趣。”
这是在赋予他权力,也是在将他更深地卷入教会内部的倾轧。路德心知肚明,但这正是他想要的。“当然,我会像最警惕的看门犬一样,帮您嗅出所有不忠的气味。”他微微颔首,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
就在这时,一名低阶执事悄无声息地送来一个银质托盘,上面放着一瓶未开封的葡萄酒和两只精致的玻璃杯。酒液呈现出深邃的宝石红色,瓶身上有着教廷直属酒庄的烙印。
“今年的圣餐酒,刚从南方运抵。”依恩示意执事退下,亲自拿起酒瓶,动作优雅地开启木塞。醇厚的酒香瞬间在书房内弥漫开来,与熏香的气息交织。“尝尝,算是……对你这次‘辛苦’的额外慰藉。”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辛苦”二字却带着微妙的讽刺,指向阿尔卑斯的失败和隐瞒。
路德挑眉,没有拒绝。他看着依恩将殷红的酒液注入两只酒杯,然后拿起其中一杯,却没有立刻饮用,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依恩。
依恩端起自己那杯,隔着酒杯边缘看了路德一眼,然后微微仰头,浅酌了一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在白皙的脖颈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烛光下,他灰色的眼眸似乎因酒意而氤氲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柔和,但转瞬即逝。
路德也举杯喝了一口。酒液顺滑,带着葡萄的芬芳和恰到好处的单宁酸涩,确实是上品。他并不好酒,但此刻与依恩对饮,在这充满权力算计的书房里,竟生出一种怪异而扭曲的氛围。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喝着酒。窗外最后的天光彻底隐没,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和彼此间无声的角力。酒瓶中的液面缓缓下降,微醺的感觉如同薄纱般悄然笼罩上来。
当路德杯中的酒见底时,他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敲击着杯壁。“如果主人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先告退了。还得去‘梳理’一下您交代的那些‘线索’。”他的声音因酒精而略带一丝低沉的沙哑。
依恩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路德转身,步伐稳健地走向门口,丝毫看不出左臂曾有重伤。然而,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门把手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借着身体转动的角度,他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门板上那个几乎与深色木纹融为一体的、极其细微的锁孔。一个疯狂的、窥探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窜入他的脑海。
他没有立刻拉开门,而是维持着即将离开的姿态,仿佛在整理思绪,实则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小小的锁孔之后。透过那狭窄的视野,他看到了——
依恩依旧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他缓缓放下自己手中的酒杯,然后,动作极其自然地,伸出了那只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手,拿起了路德刚刚放下的、还残留着些许酒液的玻璃杯。
路德的呼吸瞬间屏住。
他看到依恩低下头,灰色的眼眸垂落,目光凝注在杯沿那个模糊的、属于路德唇痕的位置。然后,在摇曳的烛光下,依恩伸出舌尖,那粉色的、柔软的尖端,如同品尝某种稀世珍馐般,极其缓慢、极其细致地,沿着路德喝过的地方,轻轻舔舐了一下。
那个动作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亵渎感与占有欲,与他平日神圣不可侵犯的形象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反差。那不是无意之举,路德可以肯定。那是一种标记,一种确认,一种只有他们这类灵魂扭曲者才能理解的、病态的亲密。
更让路德心脏狂跳的是,在做这个动作的瞬间,依恩那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灰色的瞳孔似乎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向着门口锁孔的方向,瞟了一眼。
他知道!
他知道我在看!
他是故意的!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混合着火焰浇遍路德全身。一股战栗般的兴奋沿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上头顶,几乎让他克制不住要当场砸开这扇门,将那个冰冷而变态的主教按在墙上质询、撕咬。但他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依恩舔舐的动作完成后,随手将杯子放回托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重新望向窗外,只留给锁孔一个纤细而挺拔、却仿佛燃烧着无声火焰的背影。
路德不再停留,猛地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并反手将门重重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在空旷的回廊中回荡。这声响既是对依恩那挑衅行为的回应,也是对他自己内心翻涌躁动的宣泄。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内外。
门内,依恩·克莱斯特听着那声门响,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灰色的眼眸深处,映着窗外柏林的万家灯火,却比夜色更加深沉难测。
门外,路德·奥德里克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剧烈地喘息着,冰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被挑衅后的暴怒、被窥破心思的羞恼,以及一种更加炽烈、更加扭曲的征服欲。他抬起手,看着掌心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然后,如同依恩刚才那样,伸出舌头,缓缓舔过自己的嘴角,仿佛在回味那残存的酒液,又像是在模拟那个渎神的动作。
“依恩·克莱斯特……”他低哑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信。
这场建立在相互利用、毫无感情基础之上的肮脏盟约,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充满变态暗示的插曲,被注入了更加危险、更加不可预测的变量。锁链依旧存在,毒药仍在体内,但疯狗与主人之间的精神博弈,已经滑向了更深的、关乎意志与征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