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阿尔卑斯山脉的支脉如同沉睡巨龙的脊背，在铅灰色天空下蜿蜒起伏。浓雾缠绕着针叶林的顶端，马蹄踏过碎石与半融雪泥的声音在寂静山谷中显得格外刺耳。教会探险队已深入山区七天，根据那份从金属小盒中取出的地图，距离标注的“湮灭之瞳”遗迹入口已不足一日路程。

路德·奥德里克勒紧缰绳，让马匹放缓脚步，与队伍前列的维尔德执事并行。他的左臂仍用绷带固定在胸前，但手指已能灵活地摩挲着藏在斗篷下的匕首柄。冰蓝色的眼睛扫过两侧嶙峋的岩壁，像在审视潜在猎物的毒蛇。

“维尔德执事，”路德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懒散，“您不觉得这山谷安静得有些过分？连只山雀都看不见。”

维尔德目不斜视，冷硬的侧脸如同石刻：“能量场干扰。地图上有注释。”

“哦？那注释可没写会不会突然蹦出点什么……比如达米安留下的‘小惊喜’。”路德轻笑，故意将“达米安”三个字咬得清晰，如愿看到维尔德下颌线条绷紧了一瞬。他享受这种用言语挑动他人神经的感觉，尤其是对这些依恩麾下、训练有素的“忠犬”。

维尔德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如同看着脚边的污泥：“你的任务是识别陷阱，奥德里克，不是制造恐慌。做好你分内的事。”

“当然，当然。”路德耸耸肩（牵动了伤臂，让他暗自龇牙），“我只是在想，我们尊敬的主教大人，此刻是否正坐在他温暖的书房里，一边品着红酒，一边通过某些……特殊方式，监控着他可怜的、被放了毒的猎犬呢？”他压低声音，带着恶意的揣测。

事实上，路德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在他离开柏林的第三天夜里，宿营时，他曾在梦中感受到一阵尖锐的、并非源于伤口的悸痛，仿佛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瞬间将他惊醒。那感觉转瞬即逝，却无比真实。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依恩提及的“小东西”在作祟——一个无声的提醒，宣告着无论他走出多远，锁链依旧牢牢握在主人手中。这认知让他愤怒，却也奇异地更加兴奋。

维尔德没有回答，只是催马向前，结束了这场对话。路德看着他僵直的背影，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扭曲的笑容。

当晚，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岩壁下扎营。篝火噼啪作响，驱散着山间的寒意与部分黑暗。大部分队员都已轮值休息，只有几名守夜人在营地边缘巡逻。路德靠坐在一块远离火光的岩石旁，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感官全开，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同时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

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靠近。路德没有睁眼，但肌肉已悄然绷紧。

“奥德里克。”是维尔德的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

路德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执事大人有何指教？莫非是主教大人有新的……‘关怀’送到？”他特意加重了“关怀”二字。

维尔德无视他的讽刺，将一个用蜡封好的小管丢到他怀里：“来自柏林的讯息。主教大人命令，阅后即焚。”

路德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用完好的右手捏碎蜡封，倒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纸条。就着远处篝火微弱的光线，他看清了上面那优雅而锐利的笔迹，属于依恩·克莱斯特：

“加速前行。‘风语契’踪迹已现于尔等后方。勿令彼等捷足。抵达入口后，依图所示先行探查。若有异状，以银哨为号。—— E.C.”

命令简洁、冰冷，带着依恩一贯的风格。没有问候，没有对伤势的询问，只有不容置疑的指令。但路德却从字里行间读出了更多——依恩的焦急，“风语契”的逼近，以及……对他路德·奥德里克能力的某种依赖？或者说，是利用到底的决心。

他将纸条凑到鼻尖，似乎想从中嗅出一点依恩身上那清冷熏香的气息，却只闻到蜡和羊皮纸的味道。他低笑一声，将纸条伸到篝火边缘，看着火焰迅速将其吞噬，化为灰烬。

“看来，我们得抓紧了，执事大人。”路德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冰蓝色的眼眸在夜色中闪烁着亢奋的光，“我可不想让主人久等，或者……被那些阴魂不散的‘风语契’搅了好戏。”

维尔德看着他，眼神里依旧没有任何温度：“我去安排守夜轮换，明早提前两小时出发。”说完，转身离去。

路德看着他消失在营火的光晕之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他抚摸着怀中那个冰冷的、依恩交给他的银质哨子，心思电转。依恩让他先行探查入口……是信任？还是想让他先去踩可能的陷阱？或者，两者皆有？

他想起离开柏林前，依恩那句带着冰冷嘲弄的“拴着链子的猎犬”。是啊，他就是那条被拴着的疯狗，但疯狗也有疯狗的牙和脑子。他渴望“源典”可能带来的力量，那或许是摆脱依恩控制的关键；但他更渴望的，是看到依恩·克莱斯特那永远冰封的脸上，因他而出现裂痕，无论是愤怒、挫败，还是……其他任何强烈的情绪。

与此同时，柏林，依恩·克莱斯特的私邸书房。

烛光摇曳，映照着依恩苍白而精致的侧脸。他并未如路德揣测的那般悠闲品酒，而是站在一张巨大的、铺满整个桌面的阿尔卑斯山区地图前，灰色眼眸专注地凝视着某个被红笔圈出的区域。

书房里并非只有他一人。阴影中，一个穿着普通修士袍、面容模糊的身影垂手而立，声音低沉地汇报：

“……确认是‘风语契’的标记，出现在探险队途经的最后一个村庄。他们人数不明，但行动很谨慎，似乎在等待时机。”

依恩指尖划过地图上代表山谷的等高线，声音平静无波：“达米安·法克纳呢？”

“暂无确切踪迹。但北部教区传来未经证实的消息，有人见过特征类似他和伊登·哥特弗里德的人出现，方向……似乎也是阿尔卑斯山。”

依恩灰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达米安果然不会轻易放弃。他用“源典”秘密交换伊登，恐怕不仅仅是妥协，更像是一步将教会和“风语契”都引入局中的棋。而伊登……那个看似纯洁无瑕的神父，究竟是达米安的软肋，还是他计划中另一枚关键的棋子？

“继续监视‘风语契’的动向。必要时，可以制造一些……‘意外’，拖延他们的脚步。”依恩下令，语气轻描淡写，却决定了某些人可能的命运。

“是。”黑影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依恩独自站在地图前，良久，才走到窗边，望向南方沉沉的夜空。山区的天气变幻莫测，不知那支队伍是否顺利。他想起路德·奥德里克——那条狡猾、残忍、时刻试图反噬的疯狗。让他先行探查，固然有风险，但维尔德会在后面盯着。而且，他体内的毒素……依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藏着的一个小巧金属控制器。那不仅是控制，也是一种奇异的连接，能让他模糊地感知到路德的生命状态和大致方位。一种绝对掌控的象征。

他厌恶路德那得寸进尺的狎昵和肮脏的欲望，但不可否认，在某些时候，这种毫无底线的卑劣，正是撕开迷雾、触及黑暗核心最有效的工具。就像他厌恶却不得不使用某些刑具一样。

“可别让我失望啊，我的总执事……”依恩轻声自语，灰色的眼底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深沉的算计，“否则，阿尔卑斯山的雪，就是你的裹尸布。”

翌日黄昏，探险队终于抵达地图标注的入口附近。

那是一片位于近乎垂直岩壁下的乱石堆，被枯藤和积雪 partially 掩盖，毫不起眼。若非地图指示精确，几乎不可能被发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滞涩感，仿佛连风到这里都变得缓慢。

维尔德下令队伍在百米外隐蔽处扎营，加强警戒。他看向路德，眼神示意。

路德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因即将面对未知而微微加速的心跳。他检查了一下随身装备——匕首、绳索、几样小巧的工具，以及那个银哨。他看了一眼维尔德，嘴角勾起那抹惯有的、欠揍的弧度。

“等着我的好消息，执事大人。希望我回来时，晚餐已经热好了。”说完，他不等维尔德回应，便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向那片乱石堆。

按照地图上的密文指示，路德在几块看似随意的巨石间摸索，指尖触碰到一处冰冷的、非天然形成的凹陷。他用力按下，旁边一块需要数人合抱的巨石竟发出低沉的摩擦声，缓缓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倾斜的漆黑洞口。一股混合着陈腐泥土和某种奇异金属锈蚀气味的风从洞中涌出。

路德冰蓝色的眼睛因兴奋而微微睁大。他点燃了随身携带的防风油灯，毫不犹豫地弯腰钻了进去。

通道初极窄，仅能匍匐前行。石壁潮湿冰冷，蹭过他受伤的左臂，带来一阵刺痛。但前行约十数米后，空间豁然开朗。他站起身，举起油灯，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明显是人工开凿的地下殿堂之中。

殿堂穹顶高耸，隐没在灯光无法触及的黑暗里。四周矗立着巨大的石柱，上面雕刻着与“黯影钥石”上类似的扭曲符文，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诡谲莫名。空气凝滞，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在空旷中回荡。

他小心翼翼地前行，遵循着地图上标注的路径，避开几处疑似机关的区域。殿堂深处，一座石台静静矗立。石台上空无一物，但台面中央有一个凹陷，形状与“黯影钥石”完全吻合。

路德走近，油灯的光芒照亮了石台。他注意到石台边缘刻着一行细小的文字，并非已知的任何语言，但结构与依恩笔记中记载的某种古代密语类似。他仔细辨认，结合笔记中的片段，勉强解读出大意：

“唯持钥石，且血脉共鸣者，方可觐见源典。妄动者，永堕虚妄。”

血脉共鸣？路德皱眉。这意味着除了“黯影钥石”，还需要特定的血统才能开启？达米安知道这一点吗？还是说，他故意隐瞒，想让教会的人来触发这里的防御机制？

他正在思索，一阵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机括转动声从脚下传来。路德脸色微变，几乎是本能地向后疾退！

“咔哒——轰！”

他刚才站立的地面猛然塌陷，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边缘闪烁着幽蓝的、疑似淬毒的铁刺！与此同时，两侧石壁射出数支弩箭，带着凄厉的风声，擦着他的衣角钉入对面的石柱！

路德背心瞬间被冷汗浸湿。好险！若不是他对危险有种野兽般的直觉，加上地图上模糊的警告，此刻他已是一具尸体。

他稳住呼吸，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机关被触发后，殿堂恢复了死寂，但那种无形的压力更重了。他不敢再轻易靠近石台，而是开始更仔细地检查周围，寻找其他线索。

在距离石台不远的一根石柱背面，他发现了一些新的刻痕。不是古代文字，而是几个简单的符号和一道箭头指示。符号很新，像是近期才刻上去的。其中一个符号，他认得——那是达米安·法克纳私下使用的、代表“安全”或“备用路径”的标记！

达米安果然来过这里！他还留下了指示？

路德心中疑窦丛生。这标记是真的指路，还是另一个陷阱？他犹豫了片刻，决定相信自己对达米安行事风格的了解——达米安虽然恨他，但在涉及“源典”这种重要目标时，通常会留下真实的后手，以备不时之需。

他顺着箭头指示的方向，在殿堂角落一堆坍塌的碎石后，找到了一个狭窄的缝隙。勉强挤进去后，里面是一条向下延伸的、更为隐秘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