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的早晨,马克提前一小时起床。

他站在驾驶舱里,盯着主控台上的数据显示屏。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图表记录着飞船的每一项参数——氧气浓度、二氧化碳含量、水循环效率、电力消耗、温度波动。他逐一检查,把关键数据记录在手写笔记本上。

七天了。

七天前,爆炸把他们炸离航道,把飞船变成一座漂浮的棺材。七天里,他们经历了氧气危机、食物短缺、系统故障。每一次危机都像是一次考验,测试着他们的意志、他们的团结、他们的生存能力。

而现在,第一周结束了。

马克合上笔记本,深呼吸。他知道今天必须召开一次总结会议,把所有问题摆到台面上,评估他们的处境,制定下一步计划。但他也知道,这次会议可能会揭露一些残酷的真相,一些他们不愿面对的真相。

他走出驾驶舱,按下通讯系统的按钮。"所有人注意,早上九点在餐厅开会,讨论第一周的情况和下一步安排。所有人必须参加。"

九点整,所有人准时出现在餐厅。

林和苏菲坐在一起,表情疲惫但还算镇定。杰克坐在角落,低着头,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某种节奏。艾玛和老陈并肩坐着,手里拿着几份打印出来的报告。马克站在餐厅的中央,面对着所有人。

"首先,感谢大家这一周的努力,"马克说,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能听出里面的沉重,"我们经历了很多,但我们都活下来了。今天,我想总结一下我们目前的处境,评估我们的资源,讨论接下来的策略。"

马克顿了一下,然后说:"我们从资源消耗开始。艾玛,你先说。"

艾玛站起来,翻开手里的报告。"根据这一周的记录,我们的资源消耗基本符合预期。食物方面,我们消耗了七天份的配给,加上从集装箱里找到的额外补给,目前食物储备可以维持到第一百天左右。"

"水的消耗也在控制范围内,循环系统运行正常,每天回收率达到92%。电力消耗略高于预期,主要是因为维修期间的额外使用,但整体还算稳定。"

"但有一个问题,"艾玛说,她的表情变得严肃,"氧气循环效率持续下降。一周前,循环效率是95%,但现在已经降到88%。这意味着我们每天需要从储备罐里补充更多的氧气来维持舱内浓度。"

"为什么会下降?"马克问。

"可能是生命维持系统的过滤器老化,或者是管道里有泄漏,"艾玛说,"我和老陈检查过,但没有找到明确的原因。"

"88%还在安全范围内吗?"

"目前是的,"艾玛说,"但如果继续下降,我们可能需要采取额外措施,比如减少活动量,降低氧气消耗。"

马克点了点头,然后转向林。"林,植物培养的情况怎么样?"

林站起来,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微笑。"植物长势良好。小麦和土豆的发芽率都超过了80%,预计再过两周就能进入快速生长期。藻类培养也在推进,虽然速度比较慢,但已经有了初步成果。"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们可能在第三周开始有少量的新鲜食物,"林说,"虽然不多,但至少能补充一些营养,改善饮食结构。而且藻类可以帮助吸收二氧化碳,提高氧气循环效率。"

"太好了,"马克说,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轻松,"这是个好消息。"

但老陈的报告打破了这种短暂的轻松。

老陈站起来,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技术报告。他的表情很严肃,甚至有些沉重。

"飞船的关键系统中,有三个已经完全失效,"老陈说,"第一是导航系统。爆炸摧毁了主导航电脑和备用导航电脑,我们现在完全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和航向。我们只能依靠星图进行粗略估算,但误差很大。"

"第二是通讯系统。主天线在爆炸中断裂,备用天线也受损严重。我试过修复,但需要更换核心部件,而我们没有备用零件。所以通讯系统无法修复,我们无法联系地球或任何救援队。"

"第三是推进器。爆炸摧毁了70%的推进器,剩下的30%只能进行微调,无法改变航向或加速。这意味着我们完全无法控制飞船的运动轨迹,只能随着惯性漂移。"

老陈停顿了一下,环顾四周,然后说:"简单来说,我们是一艘盲船,既看不见路,也喊不出声,更动不了身。"

餐厅里一片沉默。

"那我们现在在哪里?"马克问,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能听出里面的紧张。

"艾玛,"老陈说,把报告递给艾玛,"你来说吧。"

艾玛站起来,走到餐厅的墙边,打开一台便携式终端。终端的屏幕上显示出一张星图,密密麻麻的星点在黑色的背景上闪烁。

"根据我的计算,我们现在正以每小时一千五百公里的速度,朝着银河系的边缘区域漂移,"艾玛说,她用手指在屏幕上划出一条轨迹,"爆炸把我们炸离了原定航道,偏离距离约二十五万公里。"

"二十五万公里?"苏菲倒吸一口冷气,"那有多远?"

"相当于地球到月球距离的三分之二,"艾玛说,"而且我们还在继续远离原航道。每过一小时,我们就会偏离一千五百公里。"

"救援队能找到我们吗?"林问。

"理论上可以,"艾玛说,"但前提是他们能准确定位我们的位置。由于我们的通讯系统失效,救援队无法接收到我们的信号,只能通过雷达或望远镜搜索。但太空很大,搜索一艘漂移的飞船就像在大海里找一根针。"

"即使他们找到了我们,他们也需要重新规划航线,调整速度和角度,才能接近我们。这需要时间,可能是几周,也可能是几个月。"

马克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们能坚持到那时候吗?"

艾玛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屏幕上的星图,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计算着什么。过了很久,她才转过身,看着马克。

"我不知道,"艾玛说,"这取决于很多因素——氧气循环效率、食物储备、系统故障的频率。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也许能坚持到第一百天。但如果出现任何意外……"

她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马克深呼吸,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知道现在不是恐慌的时候,他必须稳住所有人,给他们信心,给他们希望。

"好,"马克说,"我们现在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我们漂流在太空中,无法通讯,无法导航,无法控制航向。但我们还有食物,还有水,还有氧气。我们还活着。"

"接下来,我想宣布一些新的规定,帮助我们更好地生存下去。"

马克走到墙边,拿起一支记号笔,在白板上写下几条规定:

1. 每天强制运动一小时

"在太空中长时间不运动会导致肌肉萎缩、骨质流失,"马克说,"我们必须保持体能,确保身体健康。从明天开始,每个人每天必须在健身区运动至少一小时。"

2. 每周心理辅导

"苏菲,"马克转向苏菲,"你有心理学背景,我希望你能每周为大家提供心理辅导,帮助我们应对压力和焦虑。"

苏菲点了点头。"我会的。"

3. 每日汇报制度

"从现在开始,每天晚上九点,所有人必须向我汇报当天的工作情况和任何异常,"马克说,"我需要确保所有人都在正常工作,没有任何隐瞒。"

杰克抬起头,看了马克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4. 资源配给制度

"食物和水继续配给,每个人每天的份额固定,不允许私自储存或浪费。任何违反规定的行为都将受到惩罚。"

马克写完后,放下笔,转身面对所有人。"这些规定也许看起来很严格,但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必须团结一致,严格自律,才能活到救援队到来的那一天。"

"有人有异议吗?"

餐厅里一片沉默。

"很好,"马克说,"会议结束,大家回去工作。"

会议结束后,所有人陆续离开餐厅。林回到她的温室,继续照料植物。苏菲回到医疗舱,整理病历和药品。老陈回到工程舱,继续检查系统。杰克回到自己的舱室,把门关上,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只有艾玛留了下来。

她走到马克身边,压低声音说:"马克,我需要私下和你谈谈。"

马克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说吧。"

艾玛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然后说:"刚才我没有说完整。"

"什么意思?"

"关于我们能坚持多久,"艾玛说,她的声音很低,几乎是耳语,"我刚才说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也许能坚持到第一百天。但其实,我计算出了一个更精确的数字。"

"多少?"

艾玛深呼吸,然后说:"如果救援延误,如果他们无法在第九十五天之前找到我们,我们最多只能活到第九十五天。"

马克愣住了。"为什么?"

"因为氧气,"艾玛说,"氧气循环效率正在下降,而且下降速度可能会加快。根据我的计算,到第九十五天,循环效率会降到60%以下,届时我们的氧气储备将无法维持舱内浓度。"

"我们会窒息而死。"

马克感到一阵眩晕。他扶着桌子,强迫自己保持平衡。"你确定吗?"

"我算了三遍,"艾玛说,"结果都一样。"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艾玛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无力感,"也许林的藻类培养能帮上忙,也许我们能找到其他方法提高循环效率。但如果不行……"

她没有说下去。

马克沉默了很久,然后说:"这件事不要告诉其他人。"

"什么?"

"不要告诉其他人,"马克重复道,"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只能活到第九十五天,他们会崩溃。我们需要他们保持希望,保持团结。"

"但他们有权知道真相,"艾玛说。

"他们有权活下去,"马克说,他的声音很坚定,"而希望是活下去的前提。如果他们失去希望,我们就真的完了。"

艾玛看着马克,眼睛里闪着复杂的情绪。最后,她点了点头。"好,我不会说。"

"谢谢,"马克说。

艾玛转身走向门口,但在门口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马克。"马克,你有希望吗?"

马克愣了一下,然后苦笑。"我必须有。"

艾玛点了点头,然后走出餐厅,留下马克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那天晚上,苏菲在医疗舱里整理她的医疗报告。

她坐在桌前,盯着屏幕上的数据,一边敲击键盘,一边记录着过去一周的医疗情况。

医疗报告——第一周总结

体重变化:

所有船员的体重平均下降1.2公斤。这在预期范围内,主要是因为食物配给减少和压力导致的食欲下降。需要密切监测,确保体重下降不超过安全范围。

心理状态:

杰克出现轻度焦虑症状,表现为失眠、易怒、注意力不集中。建议进行心理辅导,必要时使用抗焦虑药物。

林有失眠问题,每晚平均睡眠时间不足五小时。建议调整作息时间,必要时使用助眠药物。

其他船员目前心理状态稳定,但需要持续观察,警惕任何异常迹象。

身体健康:

老陈有轻微的腰痛,可能是因为长时间在狭窄空间里工作。建议加强腰部肌肉锻炼。

艾玛有轻微的头痛,可能是因为压力和睡眠不足。建议保证充足休息,必要时使用止痛药。

其他船员目前身体健康状况良好。

苏菲写完报告,保存文件,然后关闭电脑。她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深呼吸。

她想起会议上艾玛说的话: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也许能坚持到第一百天。

但苏菲知道,一切不会顺利。

她是医生,她见过太多的死亡,她知道人的身体和心理是多么脆弱。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小小的失误、一次意外的感染、一场突如其来的心理崩溃,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她打开抽屉,拿出一瓶安眠药,盯着瓶子上的标签。

剂量:睡前一片

警告:过量服用可能导致呼吸抑制和死亡

苏菲把瓶子放回抽屉,锁上。

她不会过量服用,至少现在不会。

但她知道,如果到了绝境,如果他们真的没有希望了,这瓶药也许会派上用场。

午夜,马克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飞船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嗡嗡声和远处传来的机械运转声。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缓慢而沉重,像是在倒计时。

九十五天。

他们只有九十五天。

如果救援队无法在第九十五天之前找到他们,他们就会死。窒息而死,就像金鱼被困在一个逐渐失去氧气的鱼缸里。

马克闭上眼睛,试图入睡,但脑子里满是杂乱的念头。

他想起会议上所有人的表情——疲惫、焦虑、恐惧。他想起艾玛的计算,想起那个可怕的数字。他想起老陈的警告:主系统不能再承受任何故障。

他想起杰克的沉默,想起艾玛的犹豫,想起那个被老陈发现的秘密。

他们之中有人在撒谎。

而谎言,在这样的环境里,可能会致命。

马克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

他必须找出真相,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只知道,时间不多了。

走廊的另一端,杰克坐在床上,双手握着头。

他的脑子里满是混乱的念头,像一团乱麻,怎么理都理不清。

他想起老陈那天晚上闯进他的房间,翻出他的笔记本,看见了那些秘密。

他想起自己的承认:是,那个集装箱是我装上来的。

他想起老陈说的话:总有一天,你必须说出真相。

但他不能说。

因为真相会毁掉一切。

如果他们知道那个集装箱里装的是什么,如果他们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它装上飞船,他们会恨他,会责怪他,甚至会杀了他。

杰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掌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那是很多年前留下的,他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但疤痕还在,永远不会消失。

就像他的秘密。

杰克躺下,闭上眼睛,但他知道自己不会睡着。

他只是在等待。

等待那个不可避免的时刻,等待真相被揭开的那一天。

第七天结束了。

飞船继续在黑暗的太空中漂流,每小时偏离原航道一千五百公里,每天远离救援队二万五千公里。

氧气循环效率从95%降到88%,还在继续下降。

食物储备只能维持到第一百天。

主电力系统非常脆弱,不能再承受任何故障。

而他们,只有九十五天。

九十五天后,如果救援队还没有找到他们,他们就会死。

窒息而死。

马克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反复回想着这些数字。

九十五天。

还有八十八天。

时间在流逝,像沙漏里的沙子,一粒一粒地滑落,无法阻止,无法挽回。

而在这漫长的倒计时中,他们能做的,只是尽力活下去。

一天一天地活下去。

直到最后一天。

第7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