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空无一人,声控灯随着陈景离去的脚步声一盏盏熄灭,又随着我的脚步声一盏盏亮起。那光亮像一个移动的囚笼,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怀里的《基督山伯爵》沉甸甸的,书的硬角硌着我的肋骨,是一种陌生的、坚实的存在感。
回到监舍,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同监室的几个人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有探究,有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疏远。以前陈景对我“关照”有加时,她们还会凑上来,叫我一声“苏姐”,希望能通过我沾点光。
现在,她们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即将被弃置的垃圾。
我没理会,径直走到自己的床铺前。那是我用积分换来的下铺,靠窗,能看到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天空。
第二天一早,集合哨声响起。所有人都涌到走廊尽头的布告栏前,查看最新的劳动岗位分配表。我的目光直接扫向最底端。
“公共区域清洁岗,三监区,林苏,编号734。”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三监区,是重刑犯的区域,也是整个监狱最脏乱差的地方。而所谓的“公共区域清洁岗”,说白了,就是刷厕所。
之前,我的岗位是图书馆管理员,监狱里最清闲的活计。
我面无表情地转身,去工具间领了一只水桶和一把快秃了的板刷。负责分发工具的狱警瞥了我一眼,正是昨天跟在陈景身后的一个,他把最脏的一块抹布扔进我桶里,发出一声闷响。
“好好干,734。”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陈警官说了,要让你好好体验一下集体生活。”
三监区的厕所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尿垢和污渍结成了厚厚的黄褐色硬壳,黏在冰冷的瓷砖上。我把水桶放下,戴上薄薄的橡胶手套,蹲下身,开始用板刷一下一下地用力。
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呛得我眼泪直流,混着汗水淌下来,模糊了视线。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只能咬紧牙关,把所有力气都用在手腕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警靴停在了我面前。
那双鞋和我脸上的污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没有抬头,只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地板,要擦到能映出人影。”陈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稳,冷静,不带一丝情绪,“这是监狱的卫生标准,你不知道吗?”
我依旧沉默,手里紧紧攥着板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抬起头。”他命令道。
我慢慢抬起头。
他蹲了下来,视线与我平齐。他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狼狈的样子,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湿,黏在脸上,脸颊上甚至还溅到了一点黄色的污点。
他皱了皱眉,像是看到什么让他极度不悦的东西。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伸出手,似乎想碰我,但又在半空中停住,转而用指尖点了点我面前的地砖,“我让你当天使,你非要跑到泥地里打滚。林苏,你觉得这样反抗我,有意思吗?”
“这是我的劳动岗位。”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的岗位?”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在这里,我让你在哪里,哪里才是你的岗位。我能让你去图书馆看一整天书,也能让你在这里刷一辈子厕所。你选哪一个?”
这是一个选择题,更是一个警告。
我低下头,重新拿起板刷,用力地刷着地上的污垢,瓷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用行动回答了他。
他站在那里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站到天黑。最后,我只听到他冷哼一声,转身离去。皮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每一下都带着冰冷的怒意。
等他走后,我才松开一直紧绷的身体,靠着墙壁大口地喘气。
晚上回到监舍,我全身骨头都像散了架,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一碰就钻心地疼。晚饭是清汤寡水的白菜豆腐,我一口气吃得干干净净。身体的极度疲惫,反而让我的头脑异常清醒。
熄灯后,整个监舍陷入一片黑暗。我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那本《基督山伯爵》。
我不敢开灯,只能借着窗外巡逻探照灯扫过时那一瞬间的光亮,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当一个人准备置身于命运的残暴打击时,他可以用来进行防御的全部力量,就在于希望和绝望这两者之间。”
我的指尖抚过那行字,冰冷的纸张仿佛带着一股灼人的力量。
希望。
我曾经有过,在我策划逃跑的那半年里。
绝望。
我也体验过,在我被他按在泥地里的那一刻。
而现在,我似乎找到了第三种东西。
不是希望,也不是绝望,而是一种平静的、坚韧的恨意。它不像火焰那样灼人,更像一块冰,在我心里越结越大。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在三监区的厕所里度过。陈景没有再出现,但他无处不在。送饭的狱警会“不小心”打翻我的餐盘,晾晒的囚服会“离奇”地掉进泥水里,晚上睡觉时,总有人“无意”中打翻水盆,弄湿我的被褥。
我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把打翻的饭菜一点点捡起来吃掉,把弄脏的囚服在夜里偷偷洗干净,睡在潮湿的床铺上,抱着那本越来越熟悉的书。
我成了监舍里的“瘟神”,没人敢和我说话。我在餐厅吃饭,周围会自动空出一圈。我在活动时间去电子阅览室,原本坐满人的地方会立刻走掉一半。
我被彻底孤立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
只有在每周一次的心理咨询室里,我才能得到片刻的喘息。
“他们都在孤立你。”王医生看着我,一针见血。
“嗯。”我点了点头,手里捧着一杯热水。
“这是陈景的手段。他想让你明白,在这个环境里,离开他的庇护,你寸步难行。他要让你主动回去求他。”王医生把我的档案合上,推到一边,“你怎么想?”
“我觉得……挺好的。”我看着杯子里升腾起的热气,“没人打扰,我可以看书。”
王医生笑了,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赞许。“《基督山伯爵》看完了?”
“快了。”
“有什么感想?”
我想了想,说:“我以前觉得,复仇是一件很痛快的事。现在觉得,在复仇之前,忍耐和等待,更重要。”
王医生点了点头:“说得对。爱德蒙·邓蒂斯在黑牢里待了十四年,他不仅学会了忍耐,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在学习。语言、科学、历史……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件武器。林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看着他,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我明白。”
我不仅要忍耐,我还要学习。学习这里的一切规则,观察每一个人,找到每一个可能的突破口。
从心理咨询室出来,我没有直接回监舍,而是去了图书馆。
这是我“落魄”后第一次来这里。管理员换成了一个新来的女犯,她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闪。我径直走到法律区的书架前,开始翻找。
陈景以为拿走了我的岗位,我就失去了进入这里的资格。但他忘了,所有犯人每周都有一次来图书馆的权利。
我要找的,是监狱管理条例,是犯人权益手册,是一切可能被我利用的规则。
就在我抽出一本厚厚的《监狱法实务指南》时,一只手按住了书的另一端。
我抬头,看到了陈景。
他今天没有穿警服,而是一身黑色的便装,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阴郁。
“又在看书?”他看着我手里的法律书,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怎么,想跟我打官司?”
我没说话,用力想把书抽出来,但他按得很紧。
“林苏,别白费力气了。”他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廓上,“这些条条框框,是写给别人看的。在这里,我就是规矩。”
他靠得太近了,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一种冷冽的须后水气息。
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和他拉开距离。
“突击检查!”
一声厉喝突然在图书馆门口响起,几个狱警冲了进来,开始清场。
“所有人,立刻回监舍!有违禁品流入,需要彻查!”
我的心一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陈景。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松开了按着书的手,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知道,这是冲我来的。
回到监舍,我们所有人被要求双手抱头,蹲在墙角。陈景亲自带队,从第一张床铺开始搜查。他搜得很仔细,床单被掀开,枕头被捏扁,连鞋底都没有放过。
最后,他走到了我的床前。
他没有立刻动手,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然后,他俯下身,直接从我的枕头底下,抽出了那本《基督山伯爵》。
他举起书,对着所有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私藏书籍,夹带信息,违反监狱管理条例第十六条。734,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看着他手里的书,那是我唯一的慰藉,是我在黑暗里点燃的唯一一根火柴。
现在,他要把它当着所有人的面,彻底熄灭。
我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迎着他的目光。
我没有哭,也没有求饶。
我只是看着他,异常平静地开口:“报告陈警官,这本书,是心理咨询室的王医生借给我看的。他说,阅读有助于我的心理健康恢复。”
我把“心理健康”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陈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