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名缉毒警察。
这个身份，曾经让我在同学面前抬起头，也让我在无数个夜晚，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发呆。别人的父亲会在家长会坐在教室后排，会在运动会上举着手机拍照，会在下雨天撑着伞在校门口等。而我的父亲，更多时候只存在于电话那头断断续续的信号里，和偶尔寄回来的奖状、勋章，以及母亲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担忧。
母亲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我第一反应就是给他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里是嘈杂的风声和隐约的说话声，还有一种我听惯了的、紧绷的气氛。
“喂？”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带着职业习惯的警觉，“怎么了？”
我握着手机，指节发白，嘴唇抖了很久，才挤出一句话：“爸……妈她……没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耳边只有电流的“滋滋”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问：“什么时候的事？”
我把医院发来的消息、亲戚在电话里说的话，断断续续地复述给他。每说一句，心里就像被刀割一下。我以为他会立刻说“我马上回去”，就像电视剧里的那些父亲一样，抛下一切，只为了赶回家陪在孩子身边。
但他没有。
他只是沉默。
那种沉默不是简单的安静，而是压着太多东西的克制——有悲痛，有无奈，有身为父亲的愧疚，还有身为缉毒警察的职责。
“我这边走不开。”他最后说，声音低得几乎要融进背景的噪音里，“有任务。”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冷。
不是因为天气，而是从心口一点一点往外蔓延的冷。
“你连回来都不能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她是你老婆啊。”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几秒。
“舒言。”他叫了我的名字，这是他为数不多用这种语气叫我的时候，“你听我说，我不是不想回，是现在不能回。”
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懂。我从小就知道，缉毒警察这个职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危险，意味着不确定，意味着很多时候，连一句“我今晚回家吃饭”都不能轻易说出口。
可是懂，不代表不痛。
“我知道。”我吸了吸鼻子，声音哑得厉害，“你忙你的吧。”
电话挂断的那一刻，我把手机狠狠摔在地上。
屏幕裂成了蜘蛛网一样的纹路，就像我当时的心情——支离破碎，却又勉强连在一起，维持着一个还能被称作“完整”的假象。
母亲的葬礼，父亲没有出现。
灵堂前的黑白照片里，母亲笑得很温柔，和记忆里的每一个画面都重叠在一起。亲戚们窃窃私语，有人说“他也是没办法”，有人说“当警察的就是这样”，也有人说“孩子多可怜”。
我站在灵堂前，穿着不合身的孝服，眼睛红肿，却哭不出来。
我突然觉得很累。
不是那种写完作业、跑完八百米的累，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是一种对整个世界都提不起兴趣的倦怠。
后来，我回到学校。
课桌还是原来的课桌，课本还是原来的课本，黑板上依旧写着密密麻麻的公式和重点。同学们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些小心翼翼，有人试图和我说话，有人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我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天，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天晚上，我给父亲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
我告诉他，我不想上学了。
我说我觉得很累，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觉得每天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像是在演一场和自己无关的戏。我说我想歇歇，想停下来，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躺着，也好。
发出去之后，我把手机扣在桌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我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严厉地批评我，说“你怎么能这么想”“你不上学以后怎么办”“你妈在天之灵也不会同意的”。
他没有。
他只回了三个字：“我知道了。”
第二天，班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桌上放着一份退学申请书，上面已经签好了我的名字——是父亲托人先代签的，理由写得很官方：“因家庭原因，申请退学。”
班主任看着我，叹了口气。
“你爸托人把这个送来的。”他说，“他跟我说，你最近状态不太好，让我劝劝你。”
他把退学申请书推到我面前，语气放得很轻：“舒言，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看着那张纸，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刺眼。
“嗯。”我点点头，“我想好了。”
“你还这么小。”班主任皱着眉，“不上学，你以后怎么办？你妈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
“她已经不知道了。”我低声说。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瞬。
班主任看着我，眼神里有惋惜，有心疼，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他开始跟我讲很多大道理，讲未来，讲责任，讲“时间会冲淡一切”，讲“你现在只是一时想不开”。
他说了很久，说了很多。
我坐在椅子上，背挺得很直，眼睛却一直盯着窗外那棵老槐树。阳光落在树叶上，风吹过，叶子一片一片地晃动，像是在对我说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他劝了我半天。
我无动于衷。
不是因为我真的一点都不明白，而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那些遥远的“以后”。对那时的我来说，“明天”都是一件很难去想象的事情，更别说什么“未来”。
“舒言。”班主任最后说，“你再好好想想。”
我拿起那张退学申请书，在“本人自愿退学”后面，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什么波澜，也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只是一种麻木的平静——好像我只是在签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表格，而不是在为自己的人生做一个可能无法回头的决定。
那天放学，我把书包留在了教室里。
书、本子、练习册，还有那支用了很久的中性笔，全都安安静静地躺在抽屉里。我没有回头看一眼。
走出校门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了。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边的小摊还在叫卖，有人骑着电动车呼啸而过，世界照旧运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那天晚上，我给沈亦清发了一条消息。
我约他出来，在学校附近那条我们一起走过很多次的小巷口见面。
他来得很快，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头发有点乱，像是刚从球场上跑过来。他看到我，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突然约他出来，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
“你……”他看着我，欲言又止，“退学手续办完了？”
我点点头。
小巷很窄，两边是斑驳的墙，墙上贴着已经卷起角的小广告。路灯昏黄，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沈亦清。”我突然开口。
他“嗯”了一声，看向我。
“我有话想跟你说。”我深吸了一口气，心跳得很快，手心全是汗。
我知道，这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以“同学”的身份站在他面前。
“你说。”他看着我，眼神一如既往地认真。
“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说出口的时候，我感觉整条小巷都安静了下来。
没有风，没有车声，没有路人的脚步声，只有我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沈亦清明显愣了一下。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没料到我会突然说这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了。”我继续说，声音有点发抖，却出奇地平静，“可能是你第一次帮我挡球的时候，也可能是你在我发烧时给我买药的时候，或者是你假装不在意，却每次都记得我不爱吃香菜的时候。”
我笑了一下，那笑意里带着一点自嘲：“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像普通女孩子一样，慢慢靠近你，慢慢和你变得更熟，等有一天，有足够的勇气再告诉你。”
“可是现在……”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我好像没机会了。”
“谁说你没机会了？”他突然开口，声音有点急，“你退学又不是——”
“不是因为退学。”我打断他，抬头看着他，“是因为我现在的样子，我自己都不喜欢。”
我笑了一下，眼眶却有点酸：“我每天都在想我妈，每天都觉得很累，觉得自己像个坏掉的机器。我不想把这些东西丢给你，也不想让你因为同情或者责任，留在我身边。”
“我知道，你以后会考上很好的大学，会去很远的地方，会遇见很多比我更好的女孩子。”我一字一句地说，“她们不会像我这样，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不会让你在安慰我的同时，还要担心我会不会突然崩溃。”
“所以。”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我想在我还能体面一点的时候，把这句话告诉你。”
“就算……”我顿了顿，“就算我们没机会在一起。”
小巷里安静得可怕。
沈亦清看着我，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有震惊，有心疼，有慌乱，还有一种我不敢去细想的情绪。
“你在胡说什么？”他低声说。
“我没有。”我摇摇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我不想带着这个秘密离开学校，不想在以后的某一天，突然后悔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哪怕结局已经注定，哪怕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隔着太多东西。
“林舒言。”他叫了我的名字，声音比平时低了很多，“你觉得，什么叫‘有机会’？”
我愣住了。
“是一起上学，一起考试，一起毕业，才叫有机会？”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还是说，只要我们还在同一个城市，还能见面，还能说话，就叫有机会？”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说你现在的样子，连你自己都不喜欢。”他继续说，“那你就慢慢把自己调整成你喜欢的样子。你可以休息，可以停下来，可以什么都不做一段时间。但这不代表，你就没有资格喜欢别人，也不代表，别人就没有资格喜欢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我也喜欢你。”他说。
我彻底愣住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不太清楚。”他挠了挠头，耳朵有点红，“可能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哭的时候，也可能是你明明很难过，却还在帮别人讲题的时候，或者是你装作不在意，却每次都记得我比赛时间的时候。”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认真：“我本来也打算，等高考结束再告诉你。”
“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他苦笑了一下，“没想到你比我先开口。”
我盯着他，眼泪突然又涌了上来。
“可是……”我哽咽着，“我现在这个样子，我退学了，我妈也……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谁跟你说喜欢一个人还要配不配的？”他皱起眉，“你现在很难过，很辛苦，我知道。可这不是你被世界判死刑的理由。”
他向前一步，站到我面前，声音压得很低：“你说你想歇歇，那就歇。你想停下来，那就停。但你不要把自己关在一个看不见光的地方，然后告诉我，你没有机会了。”
“机会不是别人给的。”他看着我，“是你自己，愿不愿意给自己。”
小巷里的风终于吹了起来，带着一点凉意，也带着一点远处小吃摊飘来的香味。
我看着他，心里乱成一团。
我想说“可是我真的很累”，想说“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想说“我怕我会拖累你”。
但最后，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伸手，轻轻抱住了他。
那是一个很笨拙、很仓促的拥抱。我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还有一点阳光晒过的气息。
“沈亦清。”我闷闷地说，“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他的手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落在我的背上，轻轻拍了拍，“但没关系。”
“我们可以一起慢慢找。”他说，“你先歇够了，再往前走。我可以等你。”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也许我现在的人生，确实走到了一个很糟糕的地方。母亲去世，父亲不在身边，我退了学，未来一片迷茫。
但在这条昏暗的小巷里，在昏黄的路灯下，有一个少年，愿意在我最糟糕的时候，对我说一句——
“我也喜欢你。”
愿意在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资格谈“喜欢”的时候，告诉我：“你可以休息，但你不是没有机会。”
我知道，这并不代表一切都会变好。
悲伤不会因为一句告白就消失，现实也不会因为一个拥抱就变得温柔。
可是，至少在那一刻，我不再那么确定“我没机会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也许，我还有一点点机会。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足够让我在漫长而黑暗的路上，多走一步，再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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