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雨话

暮春的雨还在淅淅沥沥，打湿了谢家旧宅朱漆斑驳的门扉。

院内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垂着，风一吹，便簌簌落下，铺了一地的碎玉。

谢兰因撑着一把油纸伞立在廊下，月白织金的长衫被风吹起一角，周身的金银饰件被雨雾晕得柔和了几分。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身，伞檐下的眉眼温润依旧，只是那份笑意，隔着一层薄薄的雨帘，显得疏离。

“萧公子。”他微微颔首，声音清润，听不出半分波澜。

这声“萧公子”，萧烬倒是不在意，毕竟要隐藏身份。可这语气，却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他的心上。

萧烬一身玄色锦袍，未带随从，墨发上沾了几缕雨丝，衬得那张素来冷峻的脸，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他望着檐下的人，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脱口而出的称呼带着几分本能的熟稔，又在出口后微微发涩：“小谢。”

这两个字，是刻在骨血里的旧称，是年少时无数个晨昏里，他唤过千百遍的名字。

谢兰因却像是没听出其中的缱绻，侧身让开了路，语气依旧是恰到好处的客气：“萧公子里面请。院子里湿滑，小心脚下。”

萧烬迈步走进廊下，目光掠过满园海棠，最后落在那株最粗壮的海棠树上。

树干上，还留着两道浅浅的刻痕，是当年他与谢兰因比身高时留下的。

那时的阳光正好，少年的笑声清脆，海棠花落在他们的发间，像撒了一把碎金。

他的指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枚海棠玉佩被摩挲得温热，上面的裂痕，与记忆里谢兰因为他挡下的那一刀，重合在了一起。

谢兰因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只是转身进了屋，端出早已备好的茶。青瓷茶盏——仍旧是雨前龙井，茶香袅袅，漫过两人之间的沉默。

“此番可是为了那桩‘清道’的生意？”谢兰因将一杯热茶推到萧烬面前，指尖捏着杯沿，姿态疏离而克制，“我金玉阁的规矩，萧公子该是知晓的——等价交换，童叟无欺。”

萧烬抬眸看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知道，他要的是一个态度，一个能让他安心站在自己这边的承诺。

萧烬端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目光却落在桌角那只海棠纹的茶荷上。

那纹路，与他腰间藏着的玉佩，一模一样。他喉间发紧，沉声道：“你要的安稳，我能给。那些挡了你的路，断了你的财的人，我也能替你清干净。”

“萧公子的手笔，自然是信得过的。”谢兰因抿了口茶，眉眼弯弯，语气却带着几分不着痕迹的试探，“只是，这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我替萧公子牵线搭桥，传递消息，搅动这池浑水，总要有些实打实的保障。”

他放下茶杯，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声音清润，字字清晰：“我要江南漕运的三成红利，要朝廷颁下的免税令牌，还要……萧公子承诺，日后不管这风波如何收场，都不得牵连金玉阁分毫。”

萧烬抬眸看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江南漕运的红利，是多少人趋之若鹜的肥肉；免税令牌，更是皇商难求的恩赐。

可现在这些，都不及眼前人眼底的那抹疏离刺目。

他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可以。只要你帮我办成这件事，这些都依你。”

“萧公子果然爽快。”谢兰因的笑意深了几分，却未达眼底，“如此，我们便算是达成盟约了。我会让人盯着那些人的动静，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第一时间告知陆昭。”

他刻意提及陆昭的名字，像是在刻意提醒着什么——提醒着他们之间，隔着旁人的牵线，再无当年的推心置腹。

萧烬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他望着谢兰因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忽然想起年少时。

“小谢，”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得近乎沙哑，“这院子……你多久没回来了？”

谢兰因斟茶的动作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的海棠树，语气淡得像一阵风：“记不清了。自从搬去金玉阁，便甚少踏足此处。旧宅旧物，看多了，反倒容易扰了心绪。”

“扰了心绪？”萧烬猛地站起身，腰间的玉佩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几步走到谢兰因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眼底翻涌着压抑多年的情绪，“那年我被禁足东宫，是你冒着欺君之罪，夜夜翻墙给我送兵书；那年我们对着这株海棠发誓，要同生共死，要……”

“萧公子。”谢兰因的声音依旧平静，“那些事，早已过去了。如今你是高高在上的贵人，我是市井之中的商贾，我们之间，本就该泾渭分明。”

“听闻萧公子近日在寻一批旧物。”他执起茶盏，指尖轻轻拂过杯沿，目光落在氤氲的水汽里，“我这旧宅里，倒还藏着些当年的东西，不知入不入得了萧公子的眼。”

“小谢的东西，自然是好的。”萧烬的声音低哑，“只是，我想要的，怕是小谢不愿给。”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我想要的，或许……是当年的那株海棠。”

谢兰因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的海棠树上，花瓣还在簌簌落下。

他放下茶盏，语气淡得像一阵风：“海棠易谢，萧公子也知道。当年的那株，早就埋在岁月里了。”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与萧烬对视，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今这株，是新栽的。要，便按价来。不要，便请回。”

萧烬望着他，眼底的伤感，像潮水般汹涌而出。谢兰因说的是海棠，又不是海棠。

雨还在下，打在海棠花上，打在青石板上，打在两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鸿沟上。

廊下的风，带着海棠的香气，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经年的怅惘。

“还有，陛下不必再唤我‘小谢’了。君王的目光若沉湎于旧时月色，江山便会蒙上尘霜，而我，不想当那酿霜的罪魁。”临走前，他在萧烬耳边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