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故影:乌龙与汤圆的岁岁年年
朱雀大街的晨光,是被王老汉面摊的炊烟唤醒的。青石板路缝里还嵌着昨夜的露水,案板上已摆好了揉得光润的面团,木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腾起的热气裹着麦香,漫过街角那棵老柳树,也漫过案板下两个挨在一起的小毛团。
狸花猫乌龙是被面团的香气勾醒的。他打了个哈欠,琥珀色的眼睛还蒙着水汽,爪子却已经不安分地伸出去,想去扒拉案板边缘掉落的碎面。刚碰到温热的面团,后颈就被轻轻拍了一下,力道不大,却带着熟悉的“警告”意味。
“又调皮。”王老汉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擀面杖在案板上滚动,发出规律的“咚咚”声。
乌龙吐了吐舌头,缩回爪子,转头就对上一双圆溜溜的蓝眼睛。通体雪白的汤圆正蜷在棉垫上,尾巴尖那点浅棕像沾了颗豆沙,此刻正轻轻晃着,眼里满是笑意,仿佛在嘲笑他的冒失。
“喵呜!”乌龙不服气地叫了一声,凑过去用脑袋蹭汤圆的脖颈,把绒毛蹭得乱七八糟。汤圆也不恼,只是伸出小爪子,轻轻按住他的脑袋,喉咙里发出温顺的呼噜声。
这是他们在朱雀大街的第三年。从两只巴掌大的小猫,长成了能在柳树下追逐打闹的少年猫,王老汉的面摊,就是他们的全世界。
乌龙永远是闯祸的那一个。春天柳絮飘飞时,他会追着柳絮爬上柳树,结果卡在树杈间动弹不得,只能嗷嗷叫着等汤圆叼来王老汉的竹竿;夏天偷偷去舔案板上的糖霜,把脸弄得白花花的,还会蹭到汤圆身上,让小白猫也沾一身甜;秋天柿子树结果,他费劲爬上树,摘下的柿子却总掉在地上滚远,最后还是汤圆迈着小短腿,把柿子一个个叼回来,和他分着啃;冬天雪地里,他会故意把汤圆推进雪堆,然后在对方炸毛的叫声里,飞快地用身子把雪暖化。
而汤圆,永远是收拾烂摊子的那一个。乌龙把面盆扒翻时,他会叼着抹布,一点点把地上的面粉擦干净;乌龙被王老汉责骂时,他会蹭到老汉手边,用那双清澈的蓝眼睛望着他,总能让老汉的火气瞬间消下去大半;甚至有一次,乌龙偷喝了酒肆漏出来的米酒,醉得东倒西歪,也是汤圆守在他身边,舔掉他脸上的污渍,赶走试图欺负他的野狗。
王老汉总说:“乌龙是个混世魔王,也就汤圆能治住他。”说这话时,他的眼里满是笑意,手上会多舀一勺碎肉,拌在两碗面汤里,一碗推到乌龙面前,一碗放在汤圆嘴边。
日子就像面摊的炊烟,平淡又温暖,一天天在朱雀大街的喧嚣里流淌。乌龙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他和汤圆都老得走不动路,还能挤在案板下的棉垫上,晒着同一片太阳。
变故发生在一个深秋的午后。
那天的风有些凉,街上的行人比往常少了些。王老汉正低头揉面,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差役的吆喝声,由远及近。他抬头一看,只见几个穿着皂衣的差役,正驱赶着一群百姓,为首的差役手里拿着文书,面色冷峻。
“奉令拆街,此处十日之内必须清空!”差役的声音像冰冷的石头,砸在朱雀大街的喧嚣里。
王老汉愣住了,手里的面团掉在案板上。“大人,这摊子我开了一辈子,一家人就靠它活命……”他走上前,试图争辩,却被差役一把推开。
“少废话!违抗政令,按律处置!”差役的语气不容置喙,转身又去驱赶其他商户。
街上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抱怨声此起彼伏。有的商户开始收拾东西,有的则跪在地上求情,可差役们铁面无私,只一个劲地催促。
乌龙和汤圆缩在案板下,感受到了王老汉的慌乱,也感受到了周围的紧张。乌龙的爪子紧紧抓着棉垫,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警惕;汤圆则靠得他更近了些,尾巴轻轻缠在他的爪子上,像是在安抚。
接下来的几天,朱雀大街变得一片狼藉。熟悉的店铺被一一拆除,邻居们陆续搬走,有的去了城西的小巷,有的则离开了长安。王老汉整日唉声叹气,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望着经营了一辈子的面摊,眼里满是不舍。
乌龙和汤圆也变得沉默。他们不再追逐打闹,只是安静地守在王老汉身边,看着他把锅碗瓢盆装进木箱,看着熟悉的案板被拆解,看着那棵老柳树下,再也没有了面摊的炊烟。
搬迁的前一天,王老汉带着两只猫,坐在老柳树下。他摸了摸乌龙的头,又揉了揉汤圆的绒毛,声音沙哑:“以后,就不能在这里给你们煮面汤了。”
乌龙蹭了蹭他的手心,汤圆则抬起头,用脑袋轻轻顶他的手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
那天下午,乌龙忽然拉着汤圆,跑到了东市。他记得,这里有汤圆最爱的糖画,有他们一起看过的杂耍,还有那只挂着金铃铛的高头大马——虽然上次因为他的冒失,差点闯了大祸,可也是在那里,汤圆第一次勇敢地挡在他身前。
他们在东市的巷子里穿梭,像以前无数次那样。乌龙不再闯祸,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汤圆,看糖画艺人把融化的糖汁淋在石板上,画出栩栩如生的小猫;看杂耍艺人翻着跟头,引来阵阵喝彩。汤圆的蓝眼睛里,终于又有了往日的光彩,他会停下来,对着糖画叫两声,再转头看看乌龙,像是在问“你还记得吗”。
夕阳西下时,他们才慢慢往回走。路过那棵老柳树,乌龙忽然爬上树,摘下了一片还带着绿意的柳叶,叼到汤圆面前。汤圆伸出爪子,轻轻碰了碰柳叶,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到面摊的废墟旁,叼起了半块风干的汤圆馅——那是王老汉上次煮汤圆时,特意留给他们的。
两只小猫坐在柳树下,一个叼着柳叶,一个叼着汤圆馅,安静地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处的城楼,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搬迁那天,王老汉雇了一辆马车,装上简单的行李和两只猫。马车驶离朱雀大街时,乌龙和汤圆都扒在车窗边,望着越来越远的老柳树,望着空荡荡的青石板路,眼里满是不舍。
新的住处,在城南一个僻静的小巷里。这里没有朱雀大街的喧嚣,没有老柳树的浓荫,只有几户零散的人家,和一条狭窄的石板路。王老汉重新支起了小小的面摊,可生意远不如以前,来往的客人寥寥无几。
乌龙和汤圆也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他们会在小巷里追逐,会趴在面摊前晒太阳,只是,乌龙闯祸的次数越来越少,汤圆的笑容也似乎淡了些。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朱雀大街的那棵老柳树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去春来,小巷里的树木抽枝发芽,又落叶凋零。王老汉的头发越来越白,背也越来越驼,可他每天依旧会早起,揉面、生火,给两只猫留一碗温热的面汤,拌上碎肉。
乌龙和汤圆也慢慢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两只调皮的小猫。乌龙的毛色依旧油亮,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沉稳;汤圆的白毛依旧雪白,只是尾巴尖的浅棕,似乎淡了些。他们还是形影不离,乌龙走到哪里,汤圆就跟到哪里,只是,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打闹,更多的时候,是安静地依偎在一起,晒着太阳,像是在回忆那些在朱雀大街的日子。
有一年夏天,长安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小巷里积满了水。王老汉的面摊没法开张,只能在家门口坐着,望着瓢泼的大雨叹气。
那天夜里,汤圆忽然发起了高烧。他蜷缩在棉垫里,浑身发烫,蓝眼睛半睁半闭,呼吸急促。乌龙急得团团转,不停地用爪子扒拉王老汉的裤腿,又转头对着汤圆叫,声音里满是焦虑。
王老汉连忙把汤圆抱在怀里,用毛巾蘸了温水,给他擦拭爪子和耳朵。可汤圆的体温一直降不下来,眼神也越来越浑浊。王老汉冒着大雨,跑出去请郎中,可雨太大,郎中根本没法过来。
那一夜,乌龙寸步不离地守着汤圆。他把自己的身子贴得更近,用毛发给汤圆取暖,用舌头轻轻舔他的脸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呼唤。
汤圆偶尔会清醒过来,他看着乌龙,伸出小爪子,轻轻碰了碰他的脸,然后又无力地垂下去。他的蓝眼睛里,映着窗外的雨光,也映着乌龙焦急的脸庞,像是有太多的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
天亮时,雨停了。王老汉终于请来了郎中,可郎中给汤圆把了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老了,又受了寒,怕是……”
王老汉的身子晃了晃,抱着汤圆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乌龙像是听懂了郎中的话,他猛地扑到汤圆身边,用脑袋蹭着他的脖颈,一遍又一遍地舔着他的毛发,嘴里发出凄厉的叫声。那叫声,不像平时的调皮,也不像闯祸后的委屈,而是充满了绝望和不舍。
那天中午,汤圆在王老汉的怀里,在乌龙的守护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像是在做一个甜甜的梦,梦里,是朱雀大街的阳光,是老柳树下的面摊,是和乌龙一起追逐打闹的时光。
王老汉把汤圆埋在了小巷外的一片空地上,那里有几棵新栽的柳树,虽然不如朱雀大街的老柳树粗壮,却也透着生机。他给汤圆立了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汤圆之墓”四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却满是深情。
从那以后,乌龙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每天只是默默地守在汤圆的墓前,或者趴在面摊前的窗边,望着小巷外的方向。王老汉给的面汤,他也只是勉强吃几口,就推到一边——那是以前他和汤圆一起分享的味道,如今只剩他一个,再也吃不出当年的香甜。
他会经常跑到埋葬汤圆的地方,趴在木牌旁,一动不动地守着。有时候,他会叼着自己找到的小虫子、半朵野花,放在木牌旁;有时候,他会对着木牌轻轻叫,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和汤圆说悄悄话。有一次,一只野狗路过,想靠近汤圆的墓碑,乌龙猛地站起来,对着野狗龇牙咧嘴,毛发倒竖,像一头发怒的小豹子,直到把野狗赶走,他才又慢慢趴下,眼神恢复了往日的落寞。
王老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会经常陪着乌龙,坐在汤圆的墓前,给两只猫讲以前在朱雀大街的故事:“还记得吗?乌龙你第一次偷面团,被我抓住,汤圆还帮你求情;还有那次,你爬上柳树下不来,还是汤圆叼来的竹竿……”
每当这时,乌龙就会把头埋在王老汉的腿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哭泣。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巷里的面摊依旧冒着热气,只是案板旁,永远少了一个雪白的小身影。乌龙的毛发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慢慢蒙上了一层浑浊的雾气,可他依旧记得,有一只叫汤圆的小白猫,曾经陪他在朱雀大街的阳光下奔跑,陪他在老柳树下分享一碗温热的面汤,陪他度过了生命中最温暖的时光。
又过了几年,王老汉的身体越来越差,再也无力支撑面摊。他把面摊转让给了邻居,自己则搬到了乡下,临走前,他把乌龙抱在怀里,一起去了汤圆的墓前。
“汤圆,我要带乌龙回乡下了,以后不能经常来看你了。”王老汉的声音带着哽咽,“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乌龙,就像照顾你一样。”
乌龙趴在汤圆的墓前,用脑袋轻轻蹭着木牌,像是在和汤圆告别。他叼起地上的一片柳叶,那是他昨天摘来的,放在木牌旁,然后,他抬起头,看了看王老汉,又看了看远方,眼里满是不舍。
乡下的日子很安静,有大片的田野,有清澈的小河,还有许多自由自在的小鸟。王老汉每天都会带着乌龙,在田野里散步,晒晒太阳。乌龙的精神好了一些,偶尔会追着蝴蝶跑两步,可很快就会停下来,望着长安的方向——那里有朱雀大街,有老柳树,有汤圆。
有一年冬天,乡下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把田野和小路都盖住了。王老汉抱着乌龙,坐在炉火旁,给她讲以前的故事。乌龙蜷缩在他的怀里,听着听着,就慢慢闭上了眼睛。
王老汉以为他睡着了,轻轻抚摸着他的毛发,可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乌龙的身体越来越凉,呼吸也越来越轻。
“乌龙?乌龙?”王老汉焦急地叫着,可怀里的狸花猫,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乌龙走了,在一个飘着雪的冬日,在王老汉的怀里,带着对汤圆的思念,带着对朱雀大街的回忆。
王老汉把乌龙埋在了自家的院子里,就在一棵老槐树下。他没有立木牌,只是在坟前种了一株汤圆最爱的月季花。他想,这样,乌龙就不会孤单了,等春天月季花开花的时候,他就能闻到熟悉的味道,就像汤圆还在他身边一样。
很多年后,王老汉也老了,他常常坐在老槐树下,望着月季花,嘴里喃喃自语:“乌龙,汤圆,你们在那边,还好吗?是不是又像以前那样,一起追逐打闹,一起分享一碗温热的面汤……”
风一吹,月季花轻轻摇曳,像是在回应他的话。而遥远的长安朱雀大街,那棵老柳树依旧枝繁叶茂,阳光透过枝叶,洒在青石板路上,像是铺了一层金色的碎光。只是,再也没有人看到,那只狸花猫和那只小白猫,在树下追逐打闹的身影,再也没有人听到,那充满欢声笑语的喵呜声。
那些温暖的时光,那些真挚的陪伴,都被时光尘封,藏在了老柳树的年轮里,藏在了面摊的炊烟里,藏在了两只小猫的故事里,成为了一段再也无法复制的长安旧梦。
本作者这里是乌龙和汤圆,变成喵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