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碎雪,抽打在青石古道上。道旁的老树枝桠光秃秃的,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枯瘦手指,被雪沫糊得斑斑驳驳。
沈砚之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脚下的草鞋早已被雪水浸透,每走一步,都似有冰碴子往骨头缝里钻。他背上背着一个旧布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只有一柄用破布缠着的长条物事,看形状,像是剑。
他不是江湖人,至少半年前不是。那时他还是江南水乡一个小书铺的伙计,每日里跟在掌柜身后整理书卷,最大的心愿不过是攒够钱,娶邻街缝补铺的阿秀姑娘为妻。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掉了书铺,也烧掉了他安稳的念想——掌柜夫妇没能逃出来,而放火的人,据说是“黑风寨”的匪徒。
他揣着掌柜临终前塞给他的这柄剑,一路向北,打听黑风寨的下落。有人说黑风寨在燕山深处,也有人说他们早已换了地盘,流窜到了雁门关外。他像个无头苍蝇,凭着一股执拗,在风雪里跋涉了三个月。
“吱呀——”
前方不远处的山坳里,忽然传来一声木门转动的声响。沈砚之抬头望去,只见那背风的山坳里竟藏着一间小小的酒肆,挑着一面褪色的“醉仙楼”幌子,在风雪中摇摇晃晃。
他犹豫了一下,摸了摸怀里仅剩的几枚铜板,终究还是迈步走了过去。至少,能进去避避风雪。
酒肆里暖意融融,靠墙的炭盆燃得正旺。七八张桌子旁坐了些客人,多是行商打扮,也有几个腰间鼓鼓囊囊、眼神锐利的汉子,一看便知是走江湖的。
沈砚之刚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店小二便搓着手走了过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咱这有上好的烧刀子,还有刚出锅的酱牛肉。”
“……来碗热汤面就好。”沈砚之低声道。
店小二撇了撇嘴,没再多说,转身去了后厨。
邻桌的几个汉子正高谈阔论,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
“听说了吗?‘断魂掌’柳乘风半个月前在洛阳城外,被人废了武功。”
“什么?柳乘风?那可是在江湖上排得上号的好手,谁有这么大能耐?”
“不清楚,只知道动手的人用的是剑,一剑就挑断了他的手筋,手法干净利落,像是‘青云阁’的路数,但青云阁最近不是封山了吗?”
沈砚之端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包的边缘。这些江湖恩怨,他本该是听不懂的,可自从背上这柄剑,听得多了,竟也能明白几分。
就在这时,酒肆的门被猛地推开,风雪裹挟着三个黑衣人闯了进来。为首的汉子脸上带一道刀疤,眼神凶狠,扫了一圈店内,最后落在角落里一个穿蓝布棉袄的老者身上。
“姓周的,跑啊!我看你今天往哪儿跑!”刀疤脸狞笑一声,抽出腰间的钢刀,“拿命来!”
老者吓得缩在桌下,抖着嗓子喊:“好汉饶命!我……我只是个货郎,什么都不知道啊!”
“少废话!谁让你看见不该看的!”另一个黑衣人也拔出刀,朝着老者扑去。
店内的客人顿时乱作一团,几个行商慌忙往桌子底下钻,那几个江湖打扮的汉子却只是冷眼旁观,显然不想惹祸上身。
沈砚之握着布包的手紧了紧。他想起了书铺着火那天,掌柜夫妇倒在火里的模样,想起了阿秀姑娘哭红的眼睛。他不是英雄,甚至连剑都不会握,可此刻,看着那老者绝望的眼神,他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住手!”
一声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酒肆里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角落那个穿青布长衫的年轻人身上。
刀疤脸愣了一下,随即狂笑起来:“哪来的毛头小子,也敢管爷爷的闲事?”
沈砚之慢慢站起身,背上的布包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破布散开,露出里面一柄剑身狭长、寒光凛冽的古剑。
他深吸一口气,弯腰拾起剑,手指有些僵硬地握住剑柄。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握住这柄剑。
“放了他。”他再次开口,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却没有退缩。
刀疤脸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变得阴狠:“找死!”
话音未落,他已挥刀砍了过来,刀锋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取沈砚之面门。
沈砚之只觉眼前一花,下意识地将剑横在身前。
“叮——”
金铁交鸣的脆响震得他手臂发麻,整个人被震得后退了两步,撞在墙上。
刀疤脸也没想到这小子能接下自己一刀,愣了愣,随即更怒:“有点意思,那就先宰了你!”
他再次挥刀砍来,招式狠辣。沈砚之凭着一股本能躲闪,古剑在他手中磕磕绊绊,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开刀锋。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这柄剑认识他的手,那些生疏的动作里,竟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律。
“这小子……好像有点门道?”旁观的江湖汉子里有人低声道。
刀疤脸越打越心惊,他明明看得出对方毫无章法,却怎么也砍不到人,反而被那柄古剑逼得有些手忙脚乱。
“废物!一起上!”刀疤脸怒吼一声。
另外两个黑衣人立刻挥刀上前,三把钢刀形成合围之势,刀光交织,将沈砚之困在中间。
沈砚之额头渗出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墙角的炭盆,心中忽然一动。
他猛地矮身,躲过正面砍来的一刀,同时手腕一翻,古剑贴着地面横扫,带起一串火星,直逼右侧黑衣人的下盘。那黑衣人慌忙跳开,合围之势顿时出现破绽。
沈砚之抓住机会,脚尖一点,身形如同柳絮般斜飘出去,恰好落在老者身前,古剑回撩,“嗤”的一声,挑破了刀疤脸胸前的衣襟。
刀疤脸又惊又怒,正要再攻,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冷哼:“黑风寨的人,也敢在我的地盘撒野?”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貂裘、手持折扇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劲装护卫。他明明是笑着的,眼神却像寒冬的冰,让人不寒而栗。
刀疤脸看到来人,脸色骤变,收起钢刀,抱拳道:“原来是‘玉面书生’秦楼主,误会,都是误会,我们这就走!”
说罢,他带着两个手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酒肆,转眼便消失在风雪中。
酒肆里鸦雀无声。
那被称为秦楼主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目光落在沈砚之身上,尤其是他手中的古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位小兄弟,好身手。”秦楼主笑着拱手,“在下秦慕白,不知小兄弟高姓大名?”
沈砚之握着剑的手还在抖,他摇摇头:“我……我叫沈砚之,不是什么江湖人。”
秦慕白挑了挑眉,视线在古剑上停留片刻,又看向那惊魂未定的老者:“周老汉,你又是惹了什么麻烦?”
老者这才缓过神,对着秦慕白连连作揖:“秦楼主救命!我……我前天在黑风寨附近看到他们在埋东西,被发现了,一路被追杀到这里……”
秦慕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看向沈砚之:“沈小兄弟,刚才多谢你出手。这黑风寨行事猖獗,你今日得罪了他们,怕是不安全。若不嫌弃,不如随我回‘听雪楼’暂避几日?”
沈砚之愣住了。黑风寨?他找了三个月的黑风寨,竟然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
他握紧了手中的古剑,看着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一丝不同于执拗的东西,那是一种混杂着迷茫、愤怒,还有一丝期待的火焰。
“好。”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或许,这柄剑,这本不属于他的江湖,从他背上它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注定了要与他纠缠不休。而他的路,似乎也在踏入这间风雪中的酒肆后,悄然转向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