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众求婚被拒的羞辱,像一盆彻骨的冰水,将傅承聿从头到脚浇透,让他彻底坠入无边的冰点。那场盛大庆典上的狼狈与难堪,那些闪光灯下的指指点点,还有温书意那句“意外的过去式”,如同魔咒般日夜盘旋在他脑海,击碎了他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气。他终于明白,有些界限,不是靠卑微就能跨越;有些伤害,不是靠仪式就能抹平。
从此,他不再做任何试图主动靠近温书意的举动,仿佛真的接受了她的宣判,甘愿退回“过去式”的位置。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将所有无处安放的情绪都倾注到工作中,傅氏集团的业绩在他近乎偏执的投入下再创新高,可他眼底的荒芜,却从未减少半分。唯一的例外,是安安——他依旧会通过助理,匿名送去一些不显眼的儿童绘本或益智玩具,都是他翻遍育儿论坛、咨询过育儿专家后精心挑选的,恰好能戳中四岁孩子的喜好。他从不留名,也从不期待任何回应,只是单纯地想让那个小小的身影,能多一份快乐。
他终于学会了真正的“不打扰”,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远远守护着属于他们的平静。
然而,血缘的纽带,从来都坚韧得超乎想象,有时比任何刻意的安排都更加强大和微妙,总能在不经意间,织就意想不到的羁绊。
四岁的安安,正处于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纪,小脑袋里装着无数个“为什么”,记忆力也远比大人想象中要好。尤其是对那个“头发很白的叔叔”,他的印象格外深刻——公园里那次差点落水时伸来的温暖手掌,盛大晚会上那个对着妈妈跪下的孤单身影,还有那些时不时出现在家门口、恰好是他最想要的小礼物,都在他小小的脑海里留下了模糊却深刻的印记,拼凑出一个“有点特别、有点孤单”的形象。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温书意在工作室里忙碌,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古画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保姆带着安安在大厦楼下的儿童游乐区玩耍,滑梯、秋千、摇摇马,小家伙玩得满头大汗,小脸红扑扑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恰逢傅承聿来这栋大厦与一家合作公司谈项目,他特意避开了温书意工作室所在的楼层,谈完合作后便匆匆离开,只想尽早避开可能的碰面,不给她增添任何困扰。可命运似乎总爱开这样的玩笑,在电梯厅门口,他与正被保姆牵着、蹦蹦跳跳跑过来的安安,撞了个正着。
安安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宝贝。他挣脱了保姆的手,迈着短短的小腿,跌跌撞撞地就朝傅承聿跑了过来,脸上满是雀跃,一点都没有陌生感和恐惧感。
“白头发叔叔!”安安仰着肉嘟嘟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喊道,声音清脆又响亮,在空旷的电梯厅里回荡。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唤,让傅承聿瞬间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低头看着眼前这个酷似自己的小人儿,眉眼间的轮廓、那双明亮的眼睛,都带着他和温书意的影子。心中百感交集,酸涩与狂喜交织在一起,像打翻了五味瓶,让他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缓缓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高度与安安平齐,努力压下心头的波澜,让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温和又无害。
“你好,安安。”他的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有些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安安好奇地歪着小脑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两颗剔透的黑葡萄,充满了童真的探究。
“我……我听你妈妈这样叫过你。”傅承聿艰难地寻找着借口,心跳得如同擂鼓,生怕自己的回答会引起孩子的怀疑,更怕惊扰到不远处的保姆。
“哦。”安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孩子的逻辑简单又直接,没有过多追问。他的目光落在傅承聿的头发上,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了指,问出了那个在他心里盘旋了很久的问题:“叔叔,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呀?我妈妈的头发是黑色的,我的也是黑色的,幼儿园小朋友的头发都是黑色的。”
这个稚嫩的问题,像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扎在了傅承聿心上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他看着儿子纯净无邪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杂质,只有纯粹的好奇,让他无法说出“是因为当年做错了事,弄丢了你的妈妈,日夜悔恨才变白的”这样沉重又复杂的答案。他勉强牵起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因为……叔叔以前做错了一些很重要的事,让身边的人伤心了,自己也很难过,难过了很久很久,头发就变白了。”
安安皱着小小的眉头,似懂非懂地听着,小脸上渐渐露出一点同情的神色:“做错事,知道错了就好啦。我上次拼图拼不好,把拼图扔了,妈妈批评我,我也很难过。但是妈妈说,知道错了,努力改正,就是很棒的小朋友!叔叔你也努力改错,头发会不会变黑回来呀?”
孩童天真又充满善意的话语,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傅承聿辛苦筑起的心防。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悔恨、委屈、孤独,在这一刻瞬间决堤,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连忙低下头,用手背快速擦了擦眼角,掩饰自己的失态。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哽咽:“嗯……叔叔……会努力的。一定会努力的。”
保姆在一旁看得有些为难,连忙上前想把安安拉回来:“安安,别打扰叔叔,我们该回去找妈妈了。”
安安却挣开了保姆的手,回头对傅承聿挥了挥胖乎乎的小手,笑得一脸灿烂:“叔叔再见!你要开心一点哦!下次我给你看我新拼的拼图!”
傅承聿看着孩子跑远的背影,直到电梯门缓缓关上,才缓缓站起身,眼眶依旧泛红。那短短几分钟的相遇,像一束微光,照亮了他灰暗已久的世界。
这次偶遇之后,安安似乎对这个“有点难过、头发白白”的叔叔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之后又在公园遇到过两次,安安都会主动跑过去,叽叽喳喳地跟他分享自己新得的玩具车,或者骄傲地给他看自己画的、色彩斑斓的画。傅承聿总是受宠若惊,他会极其耐心地蹲在地上,听安安絮絮叨叨地说着童言童语,认真回答他那些天马行空的问题——“星星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小鸟晚上住在哪里?”“云朵是不是棉花做的?”
他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绝不越界,也绝不久留,每次聊上三五分钟,就会温柔地提醒安安“快去妈妈身边,别让妈妈担心”。他会细心地在安安跑跳时叮嘱“慢点,别摔着”,会在起风时下意识地伸手,想替他拢一拢敞开的衣领,可指尖刚要碰到布料,又猛地克制地收了回来,只是轻声说:“风大了,要不要穿上小外套?”
这一切,都被偶尔陪同安安出门的温书意,或是时刻留意着孩子的保姆看在眼里。
温书意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她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看着傅承聿蹲在地上,耐心地听安安说话,眼神里那种几乎要溢出来的、小心翼翼的爱意和卑微,是她从未见过的。她看到他对孩子极致的耐心和温柔,那种发自内心的呵护,与记忆中那个冷酷无情、傲慢自负的男人判若两人。她也看到,安安在傅承聿面前,那种自然流露的、毫无缘由的亲近感,那种血缘带来的本能依赖,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的。
她曾试图严肃地告诉安安,不要和陌生人太过接近。可安安却眨着大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委屈的神色,小声说:“可是妈妈,白头发叔叔不是坏人呀。他上次在公园救过我,他还会听我说话,他看起来好难过……我们不能对他好一点吗?”
孩子纯真的话语,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进了她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微小的涟漪。
她开始陷入深深的矛盾。理智上,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必须硬起心肠,不能再重蹈覆辙。傅承聿的改变或许是真的,但过去的伤害太深,如同刻在骨头上的疤痕,永远无法抹去。她不敢赌,也赌不起——她赌不起自己的幸福,更赌不起安安的未来。她必须保护好自己和安安,守护好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
可情感上,看着儿子在傅承聿面前毫无顾忌的笑脸,看着傅承聿那卑微又渴望的眼神,看着他为了孩子刻意收敛的所有锋芒,她又无法完全硬下心肠,将他彻底驱逐出孩子的世界。最终,她选择了默许——默许这种保持着安全距离的、短暂的接触。她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远远地看着,审视着傅承聿的每一个举动,心中犹豫着,挣扎着,不知道这份松动,究竟是对还是错。
傅承聿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态度的这一丝微小松动。但他没有丝毫得寸进尺,反而变得更加克制和谨慎。他清楚地知道,孩子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牵绊,是他赎罪路上唯一的光,却绝不能成为他逼迫温书意的工具。他必须用时间和持续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改变不是一时兴起,来重新赢得一丝……被她考核的资格。
这场漫长而煎熬的追妻火葬场,因为孩子无意识的助攻,因为那份斩不断的血缘羁绊,似乎终于透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可能”的光。这光芒虽弱,却足以让傅承聿在无边的黑暗中,重新燃起一丝坚持下去的勇气。
(第二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