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距离那场惊涛骇浪般的坠海疑云,已悄然滑过半年。
傅承聿的生活,表面上看,早已回归往日的轨迹,甚至比从前更加“规整”。他依旧是那个在商场上运筹帷幄、杀伐果断的傅氏掌舵人,按时出席董事会,精准敲定一个个数十亿级的项目,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色名流政客之间。傅氏集团的股价在他的强势操盘下稳步攀升,商业版图不断扩张,外界都赞他“痛失爱妻”后愈发沉稳狠厉,是天生的商界帝王。
他与林薇薇的关系,也正朝着所有人预期的方向发展。林薇薇早已搬离医院,住进了傅承聿名下位于市中心的江景大平层。她眼睛上象征性的纱布在一个月后便彻底取下,那双曾被宣称“濒临失明”的眸子,如今顾盼生辉,流转间尽是得意与娇俏,看不出半分不适。媒体频繁拍到两人同框的画面,或是在高级餐厅共进晚餐,或是携手出席慈善晚宴,关于“傅太太之位即将尘埃落定”的传言,早已传遍整个上流社会。
只有傅承聿自己知道,有些东西,早已在那场冰冷的坠海事故后,彻底分崩离析。
山顶别墅,那个承载了他与温书意三年婚姻的地方,他再未让林薇薇踏入过半步。那里像是一个被时光封印的禁忌之地,布满了灰尘,也布满了他不敢触碰的回忆。他宁愿住在公司顶层的休息室,或是酒店的总统套房,也不愿回到那个空荡得能听见回声的“家”。
对林薇薇,他依旧提供着顶级的物质供养,限量版的包包、定制款的珠宝、私人飞机的使用权……只要她开口,几乎无一不应。但曾经那份刻意的耐心与温情,却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殆尽。她的娇嗔依赖,曾经能让他心生怜惜,如今却常常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她有意无意提起的婚姻与未来,也总能让他下意识地转移话题,或是干脆陷入长久的沉默。
心底那个自葬礼后便裂开的空洞,非但没有被时间填满,反而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愈发清晰地噬咬着他的神经。他开始频繁失眠,眼前总会不受控制地闪过温书意苍白的脸,耳边反复回响着她坠海前电话里那句缥缈的“祝你和林薇薇,百年好合”,每一次回响,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划开新的伤口。
这天下班后,林薇薇的电话准时打来,语气带着雀跃的暗示:“承聿,我今天路过梵克雅宝,看到他们新到了一条‘月光之泪’钻石项链,好漂亮呀,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傅承聿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连日的失眠让他眼底布满红血丝。他本想让助理直接去处理,却在话到嘴边时,鬼使神差地改了口:“地址发我,我过去。”
他并非想去见她,或许只是想找个借口,逃离那间压抑的办公室;或许,是潜意识里,想从这段看似完美的关系中,找到一丝不对劲的证据——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半小时后,傅承聿将车停在市中心最繁华的购物中心地库,乘坐专属电梯直达一楼的奢侈品专区。梵克雅宝的旗舰店装修得奢华而静谧,暖黄色的灯光将橱窗里的珠宝映照得熠熠生辉。他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站在不远处的廊柱旁,目光淡漠地透过玻璃墙,望向店内。
林薇薇正站在中央的展示柜台前,穿着一身香槟色的丝质长裙,长发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她脸上洋溢着灿烂明媚的笑容,与半年前病弱苍白的模样判若两人。店员小心翼翼地将那条“月光之泪”项链从展示盒中取出,递到她手中。
林薇薇接过项链,兴奋地对着镜子比划起来。她侧着头,仔细端详着项链在颈间的弧度,时不时抬手调整链扣的位置,动作流畅而精准。她还会转头对店员说着什么,语速轻快,眼神灵动,完全沉浸在拥有珍宝的喜悦中。
这原本是一幕再寻常不过的画面。
但傅承聿的瞳孔,却在这一刻,骤然收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林薇薇的眼睛——那双半年前被医生诊断为“眼角膜损伤严重”、“面临永久失明风险”的眼睛!
此刻,那双眼睛在店内明亮的灯光下,没有丝毫畏光、模糊的迹象!它们灵活地转动着,精准地聚焦在项链的钻石切面和镜子里的自己身上,甚至能清晰地捕捉到店员细微的表情变化!那里面闪烁的光芒,是看到心仪珠宝的兴奋与贪婪,没有半分视力障碍者该有的迟滞、茫然,更没有角膜损伤患者常见的畏光眯眼。
一个视力濒临失明的人,怎么可能在短短半年内,恢复到如此程度?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后遗症都没有?
更何况,当初为林薇薇诊治的主治医生,始终含糊其辞,只反复强调“必须尽快移植眼角膜”,却从未出具过一份详尽的、能让人信服的病理报告!当时他一心想着尽快让“受创”的薇薇“重见光明”,又被温书意突如其来的反抗激怒,竟忽略了如此明显的漏洞!
无数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上傅承聿的脑海——林薇薇住院期间,虽然一直蒙着纱布,却总能精准地摸到床头的水杯;她从未表现出任何视力受损者的焦虑,反而时常在无人时露出隐秘的笑容;温书意当初在手术室里的质问,和顾新野手里所谓的报告。
一个可怕的、让他浑身血液几乎逆流的猜想,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
难道……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骗局?
一个由林薇薇精心策划,而他,心甘情愿当了帮凶的骗局?
温书意……那个被他一次次忽视、利用、伤害的女人,是不是……被他亲手逼死的?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再也无法待下去,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了这片流光溢彩的区域。回到地库,坐进车里,他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带着方向盘都被捏得微微变形。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带着一种濒临窒息的恐慌和巨大的愤怒。他需要答案,立刻,马上!
“去调取梵克雅宝今天的所有监控,尤其是林薇薇所在区域的,0.5倍速,高清放大!”傅承聿对着车载电话低吼,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助理不敢怠慢,半小时后,所有监控录像便被传送到了他的私人电脑里。傅承聿将车开到山顶别墅的车库,没有上楼,就坐在车里,一遍遍地回放着监控画面。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林薇薇的眼睛上。
画面被放大到极致,能清晰地看到她瞳孔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当店员将项链递到她面前时,LED射灯的强光直射向她的眼睛,她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经专业软件测量,直径仅1.2毫米。
“正常人若角膜严重损伤,瞳孔对光反射会延迟至少0.3秒,且收缩幅度不规则。”很快,傅承聿请来的眼科技术顾问远程给出了鉴定结果,“但林小姐的瞳孔对光反射仅需0.1秒,收缩均匀,反应灵敏,这是视力≥1.2的健康眼睛才有的表现。傅先生,您被耍了。”
“被耍了”三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傅承聿的心脏!
那一瞬,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头皮深处传来“嘣”一声轻响,像是某根毛细血管骤然炸裂。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痛感从发根蔓延开来,他抬手一摸,指尖触及的,竟是一片冰冷的、粗糙的白色——白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的发根一寸寸向上攀爬!
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72小时,傅承聿陷入了彻底的生理崩溃。
他把自己关在山顶别墅的书房里,拒绝任何人的打扰。桌上摆满了烈酒,他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试图用酒精麻痹那翻涌的悔恨与愤怒,却徒劳无功。失眠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纠缠着他,哪怕是闭眼片刻,眼前都会闪过温书意苍白的脸、她手臂上的针孔、她签离婚协议时决绝的眼神,还有林薇薇那双得意的、健康的眼睛。
深夜,别墅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起身想去冰箱拿冰水,刚打开冰箱门,就听见里面传来“滴答、滴答”的声响——那声音,像极了医院里输液管滴落液体的声音,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猛地甩上冰箱门,试图隔绝那声音,可那“滴答”声却像是穿透了墙壁,从四面八方渗出,紧接着,是他自己的声音,冰冷而残忍:“她的东西能给你,是她的福气。”
“不——!”傅承聿捂住耳朵,疯狂地摇头,可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耳,像魔咒一样缠绕着他。
他的心跳开始失速,从正常的每分钟70次,一路飙升到120、140、160……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拖着他的血液疯狂地往头顶冲,冲得他头晕目眩,胸口剧痛。他跌坐在地板上,浑身冷汗淋漓,眼前阵阵发黑,耳边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就是那挥之不去的幻听。
等他再次缓过神来,抬手摸到自己的头发,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雪白。曾经乌黑浓密的短发,如今只剩下零星几缕黑发顽强地夹杂在白发中,显得格外凄凉。一夜白头,从来都不是传说,而是他此刻最残忍的现实。
就在傅承聿被幻听、心跳失速、急性白发的三联征折磨得濒临崩溃时,遥远的欧洲,正迎来一个明媚的清晨。
温书意——现在她叫温寻,推着一辆轻便的婴儿车,行走在马德里郊外小镇的菜市场里。石板路被清晨的露水打湿,泛着温润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新鲜蔬果的清香和面包房飘来的麦香。
婴儿车里,几个月大的安辰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时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软萌声响。
温寻停在一个摆满番茄的摊位前,弯腰仔细挑选着。她的手指纤细而温柔,轻轻拂过一个个红彤彤的番茄,声音低而软,像是在对婴儿车里的安辰说话,又像是在对万里之外的某人低语:“要选蒂部仍带青刺的,这样的番茄才新鲜,刚摘下来没多久。表皮不能有月光般的反光——那说明被蜡打过,不健康。”
她拿起一个大小均匀、表皮带着自然沙质感的番茄,凑到鼻尖闻了闻,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还要闻一闻,有自然果香的,才是好番茄。傅承聿,你花百万悬赏找我,却不懂如何挑一颗不会烂的番茄。你穷尽心力追求的那些虚假繁华,其实远不如一颗新鲜的番茄,来得踏实。”
她的声音平静而温和,没有丝毫怨恨,只有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淡然与通透。
镜头切换回东方,傅承聿正挣扎着从地板上爬起来。他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早已打印好的“寻人悬赏”海报——海报上是温书意的照片,下面写着巨额的悬赏金额。他将海报小心翼翼地塞进豪车的手套箱里,准备再次踏上漫无目的的寻找之路。
两辆车,一个行驶在欧洲小镇的清晨,一个停在东方别墅的深夜;一个满载着生活的烟火气与新生的希望,一个承载着无尽的悔恨与虚无的追逐。它们隔着整个欧亚大陆的雾霭,擦肩而过,再也不会有交集。
傅承聿不知道,他苦苦追寻的人,此刻正过着他从未想象过的平静生活;他更不知道,那个被他亲手推开的女人,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了属于她的幸福与救赎。
而他自己,却被困在悔恨的牢笼里,日复一日地承受着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凌迟。
蛛丝马迹早已浮现,真相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但傅承聿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他将要面对的,是比白发、比幻听、比心跳失速更可怕的——来自良心的审判。
(第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