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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动价

陆菲颜

夜色如墨,襄樊冬日刺骨的寒风被林家堂屋那扇厚实的木门牢牢挡在外面。屋内,炭火盆烧得正旺,跳跃的火光将围坐的四个男人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也烘得人身上暖洋洋的。空气里弥漫着温过的土烧酒特有的醇厚气息,混杂着花生米和酱萝卜的简单吃食味道。

明天就是林家为订婚而操办杀猪饭的正日子。此刻,准新娘林秀珠早已被母亲和妹妹拉着去说体己话,而这杀猪饭的前夜,则属于男人——父亲林劲松、大哥林峰、二哥林岳,以及准女婿陆暮明。这是一场看似随意,却意义非凡的小酌。

林劲松作为一家之主,给每人面前的粗瓷酒盅斟满酒,浑浊的液体在火光下荡漾着琥珀色的光。他没有过多寒暄,直接端起酒杯:“来,暮明,到了家就不说外道话,明天事多,今儿咱爷几个先随便喝点,唠唠。”

“叔,您太客气了。”陆暮明赶紧双手捧杯,恭敬地与之轻碰,一饮而尽。一股热辣辣的暖流从喉咙直通胃底,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也让他因明日大事而略显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

几轮酒下肚,话匣子便在暖意和微醺中打开了。林劲松看着陆暮明,眼神里饱含着一个父亲嫁女前特有的复杂情绪——有不舍,有欣慰,更有沉甸甸的托付。

“暮明啊,”他咂了口酒,目光投向跳动的炭火,仿佛能从中看到往昔岁月,“秀珠这丫头,明天就要跟你订亲了。回头想想,她能走到今天,在文工团站稳脚跟,吃上这碗开口饭,一大半的功劳,得记在她妈头上。”他说着,侧头看向身旁安静坐着、脸上始终带着温婉笑意的妻子白兰花。

一直话不多的大哥林峰,脸颊在酒精和火光映照下泛着红晕,他接过父亲的话头,话比平日明显多了起来,语气里带着对母亲毫不掩饰的敬佩:“我爸说得是。我妈教秀珠,跟文工团里那些教员的路子完全不一样。”他看向陆暮明,眼神锐利依旧,却多了几分倾谈的意味,“她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表情要笑’、‘身段要柔’。她教的是……怎么‘用命演戏’。”

一直沉默的白兰花,此刻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洞察。她或许是多喝了两杯,也或许是觉得这个女婿已然是自家人,值得交付些心底的话,便用一种追忆的、却带着奇异力量的平静语调,亲自开口说道:

“暮明,小峰说得玄乎,其实也没什么秘诀。我们那会儿的工作,就是得变成各种各样的人。”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悠远,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那个波谲云诡的年代,“衣服,就是第一张皮,也是第一道命令。 只要换上哪套行头,你骨子里就得立刻变成那个人,由里到外,不能有半点自己的影子。”

她目光转向二楼方向,似乎能看见女儿的身影,语气里带着母亲的温柔和昔日“导师”的严格:“我教秀珠的时候,就跟她掰开揉碎了讲这个理儿。你得真信,真懂。比如——”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清晰入耳:

“穿上阴丹士林布的旗袍,纽扣扣到领口,头发一丝不苟地挽个髻,戴上银边眼镜,手里再拿上两本书。 这时候,你就是个女教师,中学的,或者师范的。说话得不疾不徐,语调平稳,看人的眼神要带着点清高和审视,像是能看透你功课有没有认真做。走路时,肩膀要稳,步子不能乱,更不能东张西望,因为你是‘知识的化身’,得端着架子,有股子‘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劲儿。”

她随手从桌上放着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大前门”,动作娴熟得近乎优雅, “啪”地一声划燃火柴,点着,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青灰色的烟雾,整个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呼吸。但随即,她便自然地将烟搁在烟灰缸边缘,任其静静燃烧,并无烟瘾之人那种贪婪的依赖。 “就像这烟,我本不嗜好。但工作需要那个角色抽,你就得会,而且抽得像那么回事,不能露怯。演戏也一样,道具要用到骨子里。”

接着,她又列举了几种截然不同的身份,语气依旧平淡,却勾勒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

“换上护士服,头发全塞进护士帽里,戴上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就是教会医院的小护士。眼神要低顺,带着点疲惫和对生命的怜悯,动作要轻快麻利,但手指要稳,量体温、端药盘都不能抖,因为人命关天。见到‘长官’或‘院长’,要下意识地微微躬身,眼神低垂,表现出敬畏和服从,那是旧社会的规矩。”

“要是穿上美式军装,衬衫领带,外套熨烫笔挺,戴上船形帽,脚踩擦得锃亮的皮鞋。 你就是个机要室或者参谋部的女军官。腰杆要挺直,下巴要微抬,看普通士兵和下级军官的眼神可以带点理所当然的不耐烦和倨傲,但见到更大的官,那倨傲里要立刻掺进一丝恰到好处的敬畏和小心翼翼的讨好,尺度要拿捏得精准。”

“若是换上掐腰缎面旗袍,勾勒出身段,披上柔软的狐裘,嘴唇用口红涂得饱满鲜亮,高跟鞋踩得咯咯响。 你就是个周旋于奢华舞会、需要套取情报的交际花。眼神要活,看人时眼风要带着钩子,腰肢要软,笑声要脆,但要把握好分寸,浪荡里得藏着精明的算计,要让那些围着你转的男人觉得你唾手可得,又永远差那么一步,吊着他们的胃口。”

“就算是穿上打补丁的粗布衣服,头上包块旧毛巾,脸上再稍微抹点灰,挎上个破旧的菜篮子。 你挎上它,就得瞬间变成个为一天三顿、柴米油盐发愁、爱打听东家长西家短、看起来有点愚昧又有点精明的市井家庭主妇。嗓门可以大点,走路可以晃着点,眼神里是对琐碎生活的抱怨和麻木。”

白兰花说完这一大段,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林劲松、林峰、林岳父子三人,显然不是第一次听,但脸上依旧流露出对妻子/母亲当年经历的复杂情绪。而陆暮明,则完全听呆了。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岳母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曾经历过怎样惊心动魄的人生。这已经不是演戏,这是生存的本能,是刀尖上跳舞的智慧。

白兰花最后总结道,目光清亮地看着陆暮明:“我告诉秀珠,舞台上,你穿上戏服,化了妆,你就不是林秀珠了。你就是那个角色。你的魂,得暂时住进那身衣服里。揣摩角色,就得这么揣摩。一针一线,一举手一投足,甚至一个眼神,一口气息,都是戏。戏是假的,是演给观众看的,但你这颗心,在台上那片刻,得比真的还真。 我们当年,是没有NG(重来)的机会的。”

这番轻描淡写却又字字千钧的“教学回忆”,让陆暮明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彻底明白了,林秀珠在舞台上那种能瞬间抓住观众灵魂的“魂”,那种对角色精准无比的掌控力和强大的气场,源头何在——那不是科班训练能完全赋予的,那是从真刀真枪、生死一线的特殊战场上,用生命淬炼出的、最顶尖的“体验派”演技精髓,是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才能领悟的艺术真谛。他对这位平时话语不多、气质温婉的岳母,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敬意。

林峰适时地接过话,将话题拉回现实,他对陆暮明说:“所以,暮明,秀珠不是温室里娇养的花。她是在她妈用命换来的本事点拨下,自己肯下死功夫去练,加上后来老团长惜才,提拔她,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她吃过苦,也争气。” 他端起酒杯,目光沉稳如磐石,看着陆暮明,说出了今晚最核心的托付:“我从小到大,没为她跟人打过架。我护着她,是让她知道,她背后有人,走路腰杆能挺直,遇事心里有底,不怕。现在,”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我把这个位置,连她一起,交给你了。你能让她一辈子都有这份底气,比你为她打多少场架都强。 这杯酒,我敬你。” 这话,是最终极的认可,也是如山般的重托。

陆暮明立刻站起身,双手捧杯,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穆和郑重:“爸!妈!大哥!二哥!你们的话,每一个字,我都刻在心里了!秀珠的好,你们为她付出的一切,我陆暮明全明白!我别的不敢夸口,就一句:以后,我拿命对她好! 这杯酒,我敬你们!”说罢,仰头一饮而尽,酒盅见底,如同他的誓言,干脆利落。

堂屋的酒阑人散,陆暮明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回到二楼。微醺的酒意和那份沉甸甸的托付感交织在心间,让他脚步略显沉重。刚推开客房的门,一个带着果酒甜香和温暖体温的身子便扑进了他怀里。

“老公……我爱死你了……”林秀珠的声音闷在他后背,带着毫不掩饰的满足和依恋。父兄对陆暮明的认可,让她心里那块大石彻底落了地,喜悦满得快要溢出来。

若是平常,陆暮明定会心花怒放,反身将她搂个结实。可此刻,酒桌上听到的那个“小秘密”——“前三任”——像根细小的鱼刺,鲠在他心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勾得那点醋意混着酒气,一个劲儿地往上冒。他身体微微一僵,没有立刻回应。

林秀珠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松开手,绕到他面前,仰起脸,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打量他:“怎么了?喝多了不舒服?”她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

陆暮明轻轻挡开她的手,侧身挤进房间,反手关上门,却没点灯。他就那么背靠着门板,在黑暗中沉默着,只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表明他情绪不佳。

“到底怎么了嘛?”林秀珠有些不安,再次去拉他的手。

陆暮明这次没躲,却就着她的手,将她轻轻带到床边坐下。他叹了口气,声音在黑暗里带着点刻意的委屈和浓浓的酸味:“媳妇儿,高兴是高兴……可我这心里头,拨拉来拨拉去,怎么算都觉得亏得慌啊。”

他掰着手指头,开始一本正经地“罗列罪名”:

“第一,”他竖起一根手指,“你,林秀珠同志,历史不清白!有过‘前三任’!我呢?大男孩头一遭,清清白白就栽你手里了! 这心理落差,这亏,你得认吧?”

“第二,”第二根手指竖起,“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倒好,这么重要的‘历史遗留问题’瞒我到现在!精神损失费, 你得支付吧?”

“第三,”他凑近些,气息喷在她脸上,酸意几乎能凝成实质,“我一想到以前还有别人,也这么正儿八经地登过你林家的门,可能还……还拉过你的小手……我这心里就……就跟泡进老陈醋缸里似的!心灵创伤费, 不能少吧?”

林秀珠听着他一条条“莫须有”的罪名,先是愣住,随即哭笑不得,头大如斗。她知道,这醋坛子是彻底打翻了,而且这家伙明显是借题发挥。她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直接戳破:“行了行了,陆暮明!别拐弯抹角了!你就直说吧,要怎样你这篇才能翻过去?”

陆暮明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眼睛在黑暗里一亮,脑袋故意一歪,装作深思熟虑,然后压低声音,图穷匕见:“这个嘛……你看,明天咱就订婚了,说起来我也是你名正言顺的‘准丈夫’了是吧?按老理儿……是不是可以……‘先上车,后买票’?”

林秀珠心里“咯噔”一下,脸瞬间烧起来,还有一丝侥幸希望自己理解错了,声音发紧:“……怎么个‘先上车,后买票’法?”

陆暮明露出“你懂的”的坏笑,声音更低了,带着蛊惑:“就是……咱俩今晚就‘坦诚相待’,睡一宿踏实觉。 明天一早去把证领了,后天风风光光办酒席,我爹妈也都在,名正言顺!”他先开出了个“天价”,留足了还价的空间。

林秀珠脑袋“嗡”的一声,耳朵根红得滴血,又羞又气,捶他:“陆暮明你跟我在这唱戏呢?!脱光了睡一块?门都没有!想都别想!除非……除非领证以后!”

“那也就是说明天领了证就可以咯?”陆暮明要的就是这个“除非”!他立刻抓住话柄,眼睛放光,语速快得像抢,“你说的!红口白牙!说话算话!”

林秀珠这才反应过来被他绕进去了,羞得无地自容,急忙改口:“哎呀!臭不要脸!!不行!必须得办完结婚宴以后才行!”她想把门槛提到最高。

陆暮明岂能让她如愿?他立刻咬住“领证后”不放,开始“胡搅蛮缠”,指着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看你看!林秀珠同志!‘领证后’这话是不是你说的?刚说的话就要反悔?你这人还有没有一点信誉度了?”

林秀珠被他这倒打一耙的无赖样气笑了:“陆暮明!你这么咬文嚼字有意思吗?又想把我气哭是吧?我哥他们可在楼下呢!你不想婚前再被当沙包练练吧?”她祭出“武力威胁”。

陆暮明顿时“噎”住了,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但他不甘心失败,使出“以退为进”的招数,站起身,作势要送客,推着林秀珠往门口走,语气“悲愤”:“行!行!我说不过你!你就知道拿你哥吓唬我!你走!你让我一个人静静!我心灵受创了,需要独自疗伤!不想见你!”演技浮夸至极。

林秀珠被他推到门框边,又好气又好笑,知道不给他点甜头今天是过不去了。她扒着门框,挣扎着回头,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妥协:“哎呀好了好了!陆暮明!除了……除了那个‘坦诚相待’!其他的补偿……我可以考虑!”

机会来了! 陆暮明心中狂喜,但脸上还是那副“我很受伤”的表情,迅速转身,狮子大开口:“舌吻!俩小时!少一秒我这伤都好不了!”

林秀珠起初没反应过来,顺着话茬:“舌吻就舌……”话到一半,猛地醒悟,“吻”字卡在喉咙里,脸“轰”一下红透,又羞又怒,拳头像雨点般砸在他胸口:“舌……陆暮明你个臭流氓!臭不要脸!你想憋死我啊!俩小时?!”

看着她羞愤欲绝的可爱模样,陆暮明强忍着笑,知道火候到了。他一把将她重新搂进怀里,开始“坐地还钱”:“那你说!多久?一分钟?你当是喂鸟儿呢?”

“五分钟!最多五分钟!”林秀珠把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羞得不行。

“五分钟?漱口都不够!一个钟头!不能再少了!”

“十分钟!陆暮明你别得寸进尺!”

“四十分钟!我这心灵创伤面积大,需要深度治疗!”

“十五分钟!不然我真走了!”

“半小时!半小时一口价!再还价就恢复原方案‘坦诚相待’!”陆暮明使出了“杀手锏”。

林秀珠吓得赶紧抬头:“半小时就半小时!不许耍赖!不许……不许乱摸!”

“成交!”陆暮明立刻拍板,脸上瞬间阴转晴,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猫,哪里还有半点受伤的样子。他心满意足地搂紧她,下巴蹭着她的发顶,得寸进尺地补充条款:“不过,这半小时是总额度!可以分期付款!从今晚开始,每天利息百分之十,利滚利,直到结婚宴那天连本带利结清!”

“陆暮明!你是地主老财投胎的啊!还利滚利!”林秀珠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却忍不住笑出声。她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真的讨厌他这种“算计”。

“那你答不答应?”陆暮明低头,鼻尖蹭着她的鼻尖,气息交融。

“……答应你就答应你!臭流氓!”林秀珠红着脸,小声嘟囔,算是默认了这“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

陆暮明志得意满,终于心满意足。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她,感受着怀里的温香软玉和彼此的心跳。之前的醋意、算计、讨价还价,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浓浓的安宁和拥有感。

“秀珠,”他低声说,语气不再玩笑,而是带着无比的认真,“我跟你闹,是怕。怕你觉得我不够好,怕你后悔选了我。”

林秀珠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抬起头,在黑暗中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傻子。我要是不愿意,你就算舌吻俩小时,我也能一脚把你踹下床。”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我选了你,就是你了。以前那些,都是过眼云烟,只有你,是我想一起过日子的人。”

这话比任何补偿都让陆暮明安心。他收紧了手臂,低声笑了:“嗯。这辈子,下辈子,你都跑不了了。”

两人相拥着,都没再说话。窗外的月色悄悄移动,将依偎的影子投在墙上。杀猪饭的喜庆前夜,最终在这对“痞子夫妻”鸡飞狗跳却又蜜里调油的“谈判”与最终的和解中,归于宁静。而他们的感情,也在这一次次的“交锋”与“妥协”中,如同淬火的精钢,变得愈发坚韧而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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