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陆小曼辗转反侧,直到天蒙蒙亮才睡着。感觉没合眼多久,就被窗外地头一阵喧哗吵醒了。她支起耳朵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那嗓门又高又亮,绘声绘色讲述着昨夜奇遇的,不是张大嘴媳妇又是谁?
陆小曼悄悄凑到窗边,只见地头上,膀大腰圆的张大嘴媳妇正被一群媳妇婆子围着,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张大嘴媳妇:“嘿!你别说,刚发出第一声盆响我就支棱起来了。我起初琢磨,张技术员都没吱声,我一个大老娘们儿大半夜的瞎嚷嚷也不太好,别是人家自个儿屋里的事。可后来吧,又是‘哐当’一声!我这小暴脾气可就忍不了了!这动静不对啊,别是真进了贼,把技术员给祸害了吧?我就吊起嗓子喊了一嗓子:‘张技术员!大半夜不睡觉,屋里藏黄花大闺女了呢?’”
“你们猜怎么着?”她一拍大腿,“屋里真就窜出个‘田螺姑娘’来!好家伙!那跑得叫一个快呦,比你拿扫把撵你家黑子还快!等我赶到门口,人影都没了,就跟地遁了似的!还好啊,这田螺姑娘慌得连壳都落下了!”
李二丫挤上前:“张嫂,你看清那田螺姑娘长啥样了没?为啥是田螺姑娘,不是狐狸精、黄皮子精或者刺猬仙什么的?”
张大嘴媳妇举着那个硕大的田螺壳,白眼一翻:“你们说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见过哪个狐狸精、黄鼠狼、刺猬仙不吸人阳气,还半夜摸上门给人打扫卫生的?田螺姑娘我倒是听说过!而且老话讲了,田螺姑娘不能见人,见了人她就变不回田螺精了,你说她要变不回去,那光不溜秋的还是一女的,多害臊呀!”
她得意洋洋地晃着手中的田螺壳:“这就是铁证!只不准现在那田螺姑娘,正躲在哪个芦苇荡子里没脸见人呢!”
刘小双:那张技术员咋样了,没被田螺姑娘勾了魂了吧。
张大嘴媳妇:哎呦~~~你们别说,张技术员这茬差点给忘了,早上我在墙头晒苞米的时候,看到张技术员那叫一个开心呢,拿着那珍珠色的丝帕在那一会看,一会笑,就跟那少女怀春了一样。正犯花痴呢莫不是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毁了吧。
刘小双:啥样的帕子,你给说说呗。
张大嘴媳妇:那种绣花的,上面还有一个曼字。
刘小双:你咋知道这是曼字。
张大嘴媳妇:我听张技术员嘴里这么念叨着这个字。
刘小双:哪个曼字呀,快慢的慢还是漫山遍野的漫呀。
张大嘴媳妇:我哪知道哪个慢字呀。我要认识人,还和你们在这捞瓜的家常,跟我家张大嘴去城里高考得嘞。
后面的话,陆小曼已经听不清了。
她顺着窗沿滑坐到地上,冷汗瞬间就湿了里衫,一颗心在腔子里“咚咚”地像是要跳出来。
“完了……我的丝帕……怎么偏偏落在他手里了!这要是让人对号入座,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她眼前发黑,仿佛已经看到村里人指着她脊梁骨,交头接耳地说着“野鸳鸯”、“不要脸”……没有三媒六聘,这就是私相授受,是顶风臭十里的丑事!
“名不正言不顺……这辈子可就真的毁了……”
另一边,张泽峰昨晚喝得断了片,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床头的脏衣服和工作服被整齐地叠放在一边,堂屋里一只铜盆倒在门边,而一方丝帕,正挂在长条凳的钉子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摆。
他随手取下丝帕,凑到鼻尖,一缕熟悉的金银花清香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嘴角不禁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全然不知,自己这一连串的神情动作,早被隔壁墙头上晒苞米的张大嘴媳妇瞧了个一清二楚,这才引出了地头那一场关于“田螺姑娘”的热闹议论。
张泽峰这天心情格外好,他将那方丝帕整整齐齐地叠好,尤其让那个“曼”字露在最上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工作服内侧的口袋里,紧贴着胸口。他并非想向谁炫耀,只是觉得这样贴着,干活时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踏实和暖意。
刚走进车间,李主任就瞧见了他,打趣道:“呦!小张,今天来得挺早,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这是有啥喜事了?咋的,悄悄把我们厂花给追到手了?”
张泽峰脸上微微一热,赶忙摆手:“哎呦,李主任您可别拿我开涮了。厂花哪是我能高攀的?我就是……就是觉着今天天儿好,风里带着点花草香,闻着舒坦。”
李主任故意吸了吸鼻子,笑道:“花草香?……我咋就闻着一股机油味儿呢?”他笑着拍拍张泽峰的肩膀,“你小子,这怕不是鼻子出毛病了,是心里头开了花吧?行啦,赶紧干活去!”
在忙完一早上的工作后,张泽峰决定给家里写一封信,把自己看上人家姑娘的事告诉母亲,好让母亲有所准备。
张泽峰找到师父周志强,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师父,我有件事想请您帮忙,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志强看着自己爱徒难得一见的扭捏情状,心里猜到了七八分:“啥事?看你这一脸纠结的样,是不是遇上啥心事了?”
张泽峰从口袋里摸出两包“大前门”就往师父怀里塞:“师父,不瞒您说……我,我看上陆家那个姑娘了。您是咱秦淮河大吉镇这片机械师里的泰山北斗,德高望重。要是您能帮徒弟去说道说道,那……那我这辈子都念您的好!所以,恳请您老人家帮帮忙,撮合撮合。”
周志强接过烟,脸上露出欣慰又带点调侃的笑容:“好小子,铁树总算开花了!你是我这么多徒弟里最老实肯干的一个,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就跟机器过了呢。行,这是正事!不过嘛,说媒这事,我一个大老爷们去说确实有点张不开嘴。这样,晚上我让你师母去陆家跑一趟,只要你师母出马,这事啊,八成有戏!”
张泽峰喜得搓手,连连点头:“谢谢师父!太谢谢您了!”
周志强:你别光乐呵,还没说哪家姑娘呢。
张泽峰:就是稻田村村南那家陆家就在香樟树边的那家。
周志强:“陆家…………哦……就是那个地主陆家是吧?小张,他们家的成分可不太好,你可得想清楚了。”
张泽峰脸上赔着笑,语气却十分通透:“师父,您看,大学都恢复高考了,这风向标都变了。过去那套‘成分论’,早晚也得翻篇不是?再说了,”他话锋一转,带上了真心实意的热度,“陆家一家子都是正经过日子的人,特别有意思。尤其是陆家那姑娘……徒弟我真是打心眼里喜欢。”
周志强被这番话说得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指点着他,哭笑不得地摇头:“好你个小子……在这儿等着我呢!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看来是真上心了。”
他沉吟片刻,终于松口:“成,你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晚上我就让你师母去跑一趟。不过咱话说前头,成分这事儿,人家陆家自己可能更忌讳,你心里得有根弦儿。”
张泽峰:师父,这事我可就拜托你了,你可一定要帮徒弟这回呀。
周志强:行,你就回去等消息吧。
下班路上,张泽峰推着他的凤凰牌自行车,在乡间小路上走得轻快,嘴里惬意地哼着歌:“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他刚拐过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冷不丁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斜阳里,把他后半句歌词直接噎回了喉咙里——不是陆小曼又是谁?
她背对着村口,面朝着波光粼粼的河水,听见自行车响,才缓缓回过头来。夕阳的金光勾勒着她的侧影,可她那双往常沉静如水的眼睛里,却盛满了欲言又止的委屈和担忧,就那么一言不发、幽怨地望着他。金色的夕阳将她周身镀上一层暖光,芦苇随风摇曳,背景美得如同画里一般。可这恬静的景色,却丝毫化不开她眉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