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空气凝滞如铁。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殿中央跪着的几人身上——脸色惨白、官帽歪斜的户部尚书林文远，抖如筛糠、几乎瘫软的仓部司郎中赵文德，以及被两名羽林卫押着、酒气未散却面无人色的押运老兵“黑三”。
御座之上，皇帝谢琮面沉如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下方。太子谢珩与摄政王谢无极分立御座左右下首，一个神色平静，一个面容温雅，却都透着无形的压力。
耿忠昂首立于殿中，声音洪亮，禀报着查封永丰货栈及审讯的初步结果：“……经查，永丰货栈账目与仓部司部分记录确有勾连，其近期低价售出之米粮，经‘黑三’等押运老兵辨认，确系由他们经青龙驿等偏僻驿站，暗中转运之官粮。据‘黑三’初步供述，他们受赵文德指使，将本应在漕运中‘损耗’的粮食陆路转运至永丰货栈，所得钱财，部分由赵文德、王贲等人分润，另有大部分……流向不明。”
“流向不明”四个字，像重锤般敲在每个人心上。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瞥向了始终沉默不语的摄政王谢无极。
赵文德听到“黑三”供出自己，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地磕头：“陛下！陛下饶命！是……是王贲胁迫下官！那钱……那钱大半都……”他话到嘴边，感受到侧后方那道冰冷的视线，猛地一个激灵，硬生生改口，“大半都……都被下官等人挥霍了！下官罪该万死！求陛下开恩啊！”
他不敢攀咬谢无极，只能将罪责揽下，寄望于幕后之人能看在他“懂事”的份上，保全他的家人。
林文远见状，也连忙伏地请罪：“陛下！臣……臣驭下不严，失察之罪，罪无可赦！恳请陛下治罪！”他试图将事情定性为下属贪墨，自己只是失察。
皇帝没有说话，手指在御座的龙首扶手上轻轻敲击着，那规律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瘆人。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高声通传：“都察院经历司经历韩延，殿外候旨！”
“宣。”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一身崭新青色经历官袍，却依旧难掩风尘仆仆与清瘦的韩延，大步走入殿中。他目不斜视，走到御前，撩袍端带，行叩拜大礼：“微臣韩延，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看着他，目光略显复杂，“韩延，你于青龙驿任上，洞察漕运之弊，密奏有功。今日殿上，你将所查所知，据实奏来。”
“臣，遵旨。”韩延起身，身姿挺拔如松。他并未看身旁跪着的林、赵二人，而是面向御座，声音清晰沉稳，将自己如何发现陆路转运记录异常，如何与永丰货栈低价售粮、以及“黑三”被赌债所困等线索串联起来的经过，条分缕析，一一陈述。他言辞简练，逻辑严密，只陈述事实与推断，不加任何个人情绪，却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具力量。
“……故此，臣推断，存在一条利用漕运‘损耗’之名，行盗卖官粮之实的隐秘链条。其手段之周密，牵扯人员之特定，绝非赵文德、王贲等少数几人可以独立完成，背后必有更高层级之官员统筹指挥，乃至提供庇护！”韩延最后一句，掷地有声，虽未点名，但矛头直指林文远，乃至其身后的阴影。
林文远脸色灰败，汗如雨下。
赵文德更是瘫软在地，语无伦次。
“韩延！你休要血口喷人！”林文远强自挣扎，嘶声道，“你不过一被贬黜之微末小吏，怀恨在心，构陷上官！陛下，切莫听信他一面之词啊！”
“林尚书！”一直沉默的谢珩，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林文远的嘶吼，“韩经历所奏，桩桩件件，皆有耿将军查获之物证、人证相互印证。你口口声声说他构陷，莫非是觉得耿将军查获的账本是假？还是觉得‘黑三’的供词是虚？”
他目光转向赵文德，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威压：“赵文德，你方才说钱财大半被你们挥霍。孤且问你，据永丰货栈账目及尔等家中查抄所见，虽则奢靡，但与你等经手贪墨之巨额赃款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其余款项，究竟流向何处？若再敢有半句虚言，欺君罔上，便是株连九族之罪！”
“株连九族”四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赵文德耳边。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目光不由自主地、绝望地瞟向了御座之旁，那道玄色蟠龙亲王服的身影。
这一眼，虽短暂，却足以让殿内所有有心人看得分明！
谢无极感受到那汇聚而来的目光，脸上温雅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他上前一步，面向皇帝，躬身道：“陛下，臣有罪。”
满殿皆惊！
就连谢珩，眼底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他没想到，谢无极竟会在此刻主动请罪？
皇帝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摄政王何罪之有？”
谢无极语气沉痛：“臣奉陛下之命，协理朝政，却未能察觉户部竟出此等蠹国巨贪，实乃失察之大罪！林文远、赵文德等人，辜负圣恩，罪大恶极，臣恳请陛下，从严从重处置，以儆效尤！臣亦请陛下责罚臣失察之过！”
他绝口不提自己与永丰货栈、与那“流向不明”的款项有任何关联，只以“失察”为由，轻飘飘地将自己摘了出去，反而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痛心疾首的姿态。
这一手以退为进，不可谓不高明。
林文远和赵文德闻言，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光芒彻底熄灭，面如死灰。他们知道，自己已经被彻底放弃了。
皇帝沉默地看着谢无极，又看了看下方神色各异的众臣，最后目光落在神色平静的谢珩和挺拔而立的韩延身上。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漕运贪墨一案，证据确凿。户部尚书林文远，革职查办，交三司会审！仓部司郎中赵文德、漕运副总兵王贲，革职，锁拿下狱，严审其贪墨及款项去向！一应家产，抄没充公！”
“陛下圣明！”众臣齐声高呼。
“摄政王谢无极，”皇帝目光转向他，“失察之过，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臣，领旨谢恩。”谢无极躬身，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冰冷。罚俸一年，不痛不痒，但今日之辱，他记下了。
“太子谢珩，明察秋毫，举荐韩延有功。韩延，忠勤可嘉，擢升都察院河南道监察御史，赐金百两。”
“儿臣（微臣）谢父皇（陛下）恩典！”谢珩与韩延同时行礼。
皇帝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漕运之弊，给朕彻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退朝！”
“恭送陛下！”
皇帝拂袖而去，众臣心思各异地退出紫宸殿。
殿外，阳光刺眼。
谢无极与谢珩再次并肩而行。
“恭喜殿下，又得一得力干将。”谢无极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仿佛刚才殿内的风波从未发生。
“皇叔言重了。”谢珩淡淡回道，“为国举贤，分内之事。只是可惜了林尚书等人，辜负皇叔平日信重。”
谢无极脚步微顿，侧首看向谢珩，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幽深得令人心悸：“是啊，甚是可惜。不过，朝堂之上，起起落落，本是常事。殿下，你说呢？”
“皇叔高见。”谢珩迎着他的目光，神色不变。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经此一役，谢无极断尾求生，损失了户部这条重要臂膀，但根基未损。
而谢珩，则借韩延之手，成功斩断了谢无极一条重要的财路，更在朝堂之上立威，赢得了韩延这等干吏的忠心。
双方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以谢珩小胜半子告终。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权力的游戏，远未结束。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韩延看着前方两位天潢贵胄的背影，默默握紧了拳。他知道，自己已被卷入这场漩涡的中心。前路，注定更加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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