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猎宫偏殿内只余一盏孤灯。
喧嚣散尽,宴席上的丝竹管弦、奉承机锋,都已被厚重的殿门隔绝在外。谢珩卸下一身华服,只着素白中衣,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猎宫连绵的灯火在远处如星子般明灭。
白日里的应对,御前的赞许,群臣目光的转变……这一切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太多波澜。他清楚地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谢无极根深蒂固,党羽遍布朝野,绝不会因他一次两次的出色表现就伤筋动骨。
真正的较量,在更深、更暗处。
他需要更快,更需要走在谢无极的前面。
闭上眼,前世纷乱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人事,此刻在复仇之火的映照下,变得清晰无比。
户部……漕运……
一个关键的名字,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花,骤然闪现——韩延。
前世,约莫是春猎结束半年后,户部一桩涉及漕粮转运的贪墨案爆发,数额巨大,牵连甚广。时任户部度支司主事的韩延,因耿直敢言,最早察觉端倪并试图上禀,却反被构陷,背上黑锅,最终屈死狱中。此案后来虽被揭开,揪出了几个替罪羊,但真正的幕后黑手及其吞没的巨额赃款,却始终成谜,最终不了了之。
而谢珩记得,此案爆发前后,谢无极门下几个并不起眼的官员,却似乎手头阔绰了许多,其家族经营的几处产业也莫名扩张。当时他只觉巧合,如今串联起来……那笔不翼而飞的巨额漕银,恐怕大半都流入了谢无极的私库,用以供养他的暗卫、收买朝臣、蓄养死士!
韩延……这是一个关键人物。一个有能力,有风骨,却在前世被无情碾碎的棋子。更重要的是,他此时尚未卷入漩涡,甚至因其“不通情理”、“不识时务”而受到户部堂官的排挤,郁郁不得志。
若能保住他,不仅能斩断谢无极一条重要的财路,更能为自己在户部这至关重要的钱袋子里,埋下一颗绝对忠心的钉子!
谢珩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他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研墨提笔。狼毫笔尖在砚台中饱蘸浓墨,却悬停于纸上,迟迟未落。
不能直接出面。
他现在任何对韩延的关注,都可能打草惊蛇,不仅救不了韩延,反而会提前将他推向绝境。谢无极的眼睛,此刻必然在暗中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需要一把“刀”,一把不会引人怀疑,却能精准执行他意志的“刀”。
他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脑海中飞速筛选着前世记忆里那些或忠或奸、或显或隐的面孔。最终,一个看似与此事毫无关联的人选,浮现在他心头——御史台,侍御史, 程铮。
程铮此人,年近四旬,官职不高,却以性情刚直、不畏权贵闻名,是朝中有名的“硬骨头”。前世,韩延案发初期,程铮就曾上疏力陈疑点,为韩延鸣冤,只是当时势单力薄,未能掀起风浪。后来谢无极倒台,程铮在清算其党羽时,出了大力,证明其心中自有公义,且与谢无极并非一路人。
最重要的是,程铮与韩延有同乡之谊,虽交往不深,但由他出面“偶然”发现漕运疑点,继而“秉公”探查,合情合理,不会引起谢无极的警觉。
心思既定,谢珩不再犹豫。他并未写下韩延或漕运之事,那样太着痕迹。他只是提笔,以极其隐晦的笔法,写了几句看似探讨前朝漕运改制利弊的随笔,字迹潦草,观点也似是而非,夹杂在一些杂乱的读书笔记之中。
写完,他将这张纸单独抽出,放在一旁。明日,自会有负责整理书案的、绝对可靠的心腹,将其“无意间”混入一批需要送至翰林院进行文书归档的普通札记中。而翰林院里,有他早年埋下的一枚闲棋,会确保这份“随笔”,能“恰巧”被喜好研究漕运历史的程铮看到。
这只是一个引子,一个极其微弱的风。但以程铮的敏锐和性情,这阵风,足以在他心中吹起疑云,让他去关注当下漕运的“实务”。只要他开始关注,以他的能力和较真的劲儿,发现那些被精心掩盖的蛛丝马迹,只是时间问题。
而谢珩要做的,便是在程铮调查受阻,或韩延即将被构陷时,在关键时刻,暗中递上一把能破局的“刀”,或者,轻轻推开那扇能让他们看到真相的门缝。
放下笔,谢珩吹干墨迹,将那张纸与其他几张真正的读书笔记混在一起,看似随意地放在书案一角。
灯火摇曳,映着他沉静的侧脸。
布局,已然开始。
他不仅要防,更要攻。要在谢无极最得意、最自以为隐秘的领域,埋下致命的炸药。
皇叔,你贪墨的每一两银子,吸纳的每一分不义之财,都将成为未来将你炸得粉身碎骨的引信。
他走到殿门边,推开一道缝隙,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吹动他未束的长发。
猎场的星空,格外清晰冷冽。
一场无声的战争,在这静谧的春夜,于无人知晓的角落,已经掷下了第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