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盆中的温水漾着细微的波纹,映出谢珩毫无表情的脸。
内侍垂首躬身,双手捧着浸湿的帕子,恭敬地递到他面前。动作是惯常的熟练,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前世记忆中不曾有的滞涩。
谢珩的目光在那内侍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了一瞬,他记得这张脸——小福子,东宫里一个不算起眼的内侍,手脚麻利,寡言少语。前世直到他身死,这小福子也未曾露出过什么马脚。如今看来,这份“不起眼”与“寡言”,本身就是最好的伪装。
他没有去接那帕子,只是伸出食指,轻轻点入盆中温水。指尖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一如这殿内看似平和安宁的气氛。
“今日的水,”谢珩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似乎比往日烫了些。”
小福子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殿下恕罪,是奴才手笨,这就去换……”
“不必了。”谢珩打断他,收回手指,任由水珠从指尖滴落,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些许小事,孤还没那么娇贵。”
他语气随意,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如同最锋利的冰棱,无声无息地刮过小福子的头顶,将他那一瞬间的僵硬与慌乱尽收眼底。
前世,他就是在春猎出发前,用了这小福子准备的、稍微烫了些的洗脸水后,心神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妥,却又说不上来。如今想来,那细微的不适,不过是扰乱他心神的开端,是为了后续“坠马惊魂”铺垫的一点前奏。
谢无极,连这种微末之处,都算计到了。
他转身,任由宫女为他换上那身玄色窄袖骑装。云锦的料子,以暗金线绣着蟠龙纹,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在烛光下更显冷峻。
“小福子,”就在内侍准备端着水盆退下时,谢珩忽然又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殿内所有侍候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小福子脚步顿住,背影僵硬。
“你在东宫,有五年了吧?”谢珩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语气像是闲话家常。
“回殿下,是五年三个月了。”小福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不算短了。”谢珩抬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平淡,却重若千钧,“孤记得,你老家是在北边?苦寒之地,不易。”
小福子噗通一声跪下,额头触地:“奴、奴才惶恐……蒙殿下不弃,才能在宫中安身立命。”
“安身立命……”谢珩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很好。记住你今天的话。退下吧。”
小福子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端着水盆,踉跄着退了出去,那背影仓皇得像是身后有恶鬼追赶。
殿内其他宫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他们隐约感觉到,今日的太子殿下,与往日似乎不同了。具体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只是那眼神扫过来时,不再是以往的温和疏离,而是一种洞彻心扉的冰冷,让人从骨头缝里冒出寒气。
谢珩不再理会众人的反应。他走到墙边,取下悬挂着的宝剑。“铮”的一声轻吟,剑身出鞘三寸,寒光凛冽,映出他此刻冰冷决绝的眉眼。
镜中的少年,依旧是那副俊朗的皮囊,但内里,早已换了历经地狱淬炼的魂。
复仇,不仅仅是手刃仇敌那么简单。
他要的,是将他们赖以生存的权势、他们精心编织的罗网,连同他们那可笑的野心,一寸寸碾碎、摧毁。
他要让他们也尝尝,从云端跌落,希望一点点被磨灭,在绝望中挣扎,却求死不能的滋味!
“来人。”他还剑入鞘,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奴婢在。”掌事太监立刻上前。
“传孤令,”谢珩目光掠过殿外渐亮的天光,语气淡漠,“春猎期间,东宫诸人各司其职,无令不得擅动。尤其是库房与书房,加派双倍人手看守,若有差池,严惩不贷。”
“是!”掌事太监心头一凛,连忙应下。殿下此举,透着不寻常的戒备。
谢珩不再多言,迈步走出寝殿。
晨光熹微,洒在他玄色的骑装上,那暗金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欲要腾空而起。宫人们跪伏在地,恭送太子仪仗。
他一步步走向殿外,走向那即将开幕的、名为春猎的战场。脚步沉稳,踏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发出清晰而冷硬的回响。
前世种种,如影随形。
但这一世,他心如铁石,眼若寒冰。
所有魑魅魍魉,尽管放马过来。
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