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艾吉奥背靠着坚实的橡木门板，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他微微发颤的身体。门外，家族宅邸熟悉的声音——母亲隐约的哼唱、克劳迪娅不情愿的脚步声、甚至远处街道传来的模糊叫卖——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既真切又遥远。

邵云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阳光勾勒出她挺拔而警惕的侧影。她看着这位年轻的“导师”，此刻的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极其矛盾的气质：那具属于少年的、充满活力的躯体里，似乎装载着一个饱经风霜、疲惫不堪的灵魂。他的眼神，时而锐利如鹰，时而恍惚如梦。

“他们……”艾吉奥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稳定了些，但依旧低沉，“他们就在楼下。费德里科……还有我父亲。”他说出“父亲”这个词时，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柔。

他缓缓离开门板，走到房间中央，动作间带着一种与他外表年龄不符的、沉凝的节奏。他抬起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看着那光滑的皮肤下贲张的年轻血管，感受着肌肉里蕴含的、久违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力量。

“这太奇怪了，邵云，”他喃喃自语，更像是在对自己诉说，“我记得这双手是如何变得粗糙，如何布满伤痕和老年斑的。我记得关节在阴雨天是如何酸痛……我记得……”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我记得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离开。”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窗户，投向蔚蓝的佛罗伦萨天空，眼神却仿佛看到了遥远的、硝烟弥漫的过去。

“而现在，他们就在下面。活生生的，会呼吸，会笑。”他转向邵云，眼中是深深的迷茫，“费德里科还在拿克里斯缇娜打趣我……他根本不知道……”他不知道什么？不知道克里斯缇娜未来的悲剧？不知道他自己即将面临的、悬挂在领主广场上的命运？

邵云走了过来，她的步伐轻捷无声。她没有试图安慰，只是以一个同样身处异常境地的同伴身份，冷静地分析：“记忆与现实的冲突会撕裂一个人的神智，导师。你必须锚定自己。无论原因如何，我们在此处，这是一个必须面对的事实。”

她的声音像一道清泉，让艾吉奥翻涌的情绪稍稍平复。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专注。

“你说得对。”他走到自己的衣柜前，打开它。里面挂着他少年时代的衣物——色彩鲜艳的紧身上衣，刺绣外套，与他后来习惯的朴素刺客袍截然不同。他取出一件深蓝色的外套，动作熟练地换上，仿佛肌肉还保留着过去的记忆。

“我父亲，”他一边系着扣子，一边说，语气变得审慎，“乔瓦尼·奥迪托雷。在所有人眼中，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银行家，是美第奇家族的朋友。但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看向邵云。

邵云点头：“一位刺客大师。兄弟会的支柱。”

“是的。但在这里，在现在，”艾吉奥强调道，“他从未向我，向费德里科，向家里的任何人透露过这一点。在他眼中，我只是他的次子，一个可能继承家业，也可能惹是生非的年轻人。”他系好最后一个扣子，整理着衣领，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属于过去的脸庞。

“所以，我必须小心。我不能表现出任何超出这个身份应有的认知。不能谈论兄弟会，不能提及圣殿骑士，甚至不能对我父亲表现出超出寻常的、对‘危险’的警觉。”他转过身，面对邵云，眼神锐利，“尤其是你，邵云。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异常。一个东方面孔的女性，突然出现在奥迪托雷宅邸，这会引起我父亲最深的警惕。他的刺客本能会立刻启动，他会调查你，而你的任何不寻常之处，都可能将我们，甚至整个家族，置于无法预料的危险之中。”

邵云完全理解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需要一个身份，”她冷静地说，“一个能解释我为何在这里，并且为何需要暂时留在这里的、合理的身份。”

艾吉奥沉吟片刻，目光在房间里扫视，最终落在书桌上一本摊开的、带有异域风情插画的书籍上。那或许是他父亲从某个东方商人那里得来的。

“或许……一个远房亲戚？或者，我父亲某位商业伙伴的女儿，因故需要暂时寄宿在此？”他提出设想，但随即自己摇了摇头，“不，这经不起推敲。我父亲对他的社交网络了如指掌，任何虚构的关系都可能被轻易戳穿。”

他皱起眉头，年轻时飞扬的眉宇此刻紧蹙着，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忧虑。“我们需要时间……需要了解更多现在具体是哪一年，发生了什么。才能编织一个更稳妥的谎言。”

楼下传来了费德里科略带不耐的呼唤：“Ezio! Muoviti! Papà sta aspettando!”（埃齐奥！快点！爸爸在等着了！）

艾吉奥身体一僵。他看向邵云，语速加快：“听着，我必须跟他们去银行。这是例行公事，不能缺席。你留在这里，锁好门。尽量不要靠近窗户，避免被宅邸里的其他人看到。我会找机会溜回来，带些食物和水给你。”

邵云再次点头，她的适应能力和冷静此刻是艾吉奥最大的慰藉。“我明白。我会留在这里，尝试理清我们已知的信息。”她顿了顿，补充道，“小心，导师。”

艾吉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声“导师”在此刻听来如此奇异。他点了点头，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确保没有任何破绽，然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他脸上的迷茫和沉重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属于十七岁埃齐奥的、略带轻浮和急切的神情。

“Sto arrivando!”（来了！）他回应着楼下的呼唤，脚步声在石阶上响起，逐渐远去。

卧室的门被轻轻关上，再次落锁。房间里，只剩下邵云一人，以及窗外那座既属于历史，也属于现在的、阳光灿烂而又暗流涌动的佛罗伦萨。她走到窗边，隐藏在阴影里，锐利的目光扫过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在评估着这个陌生的、属于过去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