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在一种对艾吉奥而言近乎奢侈的平静中继续进行。他小口咀嚼着浸满橄榄油的面包,那熟悉的味道仿佛带着魔力,一点点抚平他灵魂深处的褶皱,却又时刻提醒着他眼前一切的脆弱与虚幻。
玛利亚夫人温柔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Ezio,亲爱的,你今天脸色似乎不太好,是昨晚没休息好吗?”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关切,不掺丝毫杂质。
艾吉奥感到喉头一紧。他该如何向这位爱他至深的母亲解释,他并非只是没休息好,而是刚从六十多年风霜雨雪的尽头归来,重新坐在了她的面前?
“没什么,母亲,”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慵懒的少年,“只是……做了个很长的梦,有些混乱。”这并非完全的谎言。
费德里科在一旁发出低沉的笑声,用只有兄弟俩能听到的音量嘀咕:“Un sogno caldo, immagino, con una compagna esotica…”(一个香艳的梦,我猜,还有个异国同伴……)
艾吉奥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他一脚,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这熟悉的、兄弟间的小动作让他心头泛起一阵酸楚的暖意。
这时,一直专注于账簿的乔瓦尼抬起头,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艾吉奥。那眼神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沉稳,让艾吉奥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这就是他的父亲,佛罗伦萨受人尊敬的银行家,乔瓦尼·奥迪托雷。在艾吉奥此刻的记忆(或者说,未来的记忆)里,父亲总是这样沉稳、忙碌,带着一丝他当时无法理解的、仿佛背负着某种重担的痕迹。
“年轻人精力旺盛是好事,埃齐奥,”乔瓦尼的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他放下手中的羽毛笔,“但别忘了我们今天要去银行。有一些文件需要你熟悉,你也该开始学习如何处理家族的事务了。”
家族的事务。
艾吉奥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知道父亲所谓的“家族事务”远不止银行业那么简单。那隐藏在账本、契约和友好社交背后的,是古老兄弟会的信条,是与圣殿骑士无声的战争,是遍布整个意大利乃至欧洲的刺客网络。然而此刻,在十七岁的埃齐奥·奥迪托雷面前,这些还只是“银行业”和“家族责任”。
他强迫自己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关于刺客、关于圣殿骑士、关于未来悲剧的警告。他不能。现在的他,在父亲眼中,只是一个或许有些莽撞、需要引导的年轻人,一个对家族的“正当生意”都尚未完全上心的次子。任何超越这个身份的言论,都会引来不必要的怀疑,甚至危险。
“Sì, Papà.”(是的,爸爸。)他低下头,用顺从的语气回答,像任何一个被父亲安排了工作的少年一样,“我不会忘记的。”
乔瓦尼似乎满意了他的态度,微微颔首,重新将目光投向账簿。但艾吉奥捕捉到父亲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某种更深层次的审视。乔瓦尼或许没有怀疑时间穿越这种离奇之事,但他作为刺客的本能,或许让他察觉到了儿子今天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同。那不仅仅是疲惫,更像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早餐在克劳迪娅对刺绣课的又一次小声抱怨中接近尾声。玛利亚夫人耐心地安抚着她。费德里科则已经吃完了,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用面包屑逗弄着桌子底下期待的宠物狗。
艾吉奥知道,他必须尽快离开餐桌。他需要回到房间,需要和邵云商议,需要独处来消化这巨大的冲击。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进食的速度,既不能太快显得急切,也不能太慢引起更多关注。
当乔瓦尼终于合上账簿,表示准备动身去银行时,艾吉奥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
“Papà,我……我想先去换件更正式的外套。”他找了个借口,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楼梯的方向。
乔瓦尼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我们在门口等你。”
费德里科也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经过艾吉奥身边时,再次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Vai a nascondere il tuo ‘tesoro’, fratellino? Non preoccuparti, io copro per te con Papà.”(去藏好你的“宝藏”吗,小弟弟?别担心,我会在爸爸面前帮你打掩护的。)
艾吉奥没有回应,只是匆匆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向楼梯。他能感觉到背后父亲那道平静却极具分量的目光,直到他转过楼梯拐角,那目光才消失。
他几乎是跑着回到自己的卧室门口,警惕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走廊,然后有节奏地轻轻敲了敲门——这是他和邵云刚才匆忙约定的暗号。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邵云警惕的脸出现在后面。艾吉奥迅速闪身进去,立刻将门重新锁好。
房间里,晨光依旧明媚,但气氛却截然不同。邵云已经穿戴整齐(虽然依旧是那身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衣物),她站在窗边,身体微微紧绷,如同随时准备出击的猎豹。看到艾吉奥安全返回,她眼中的锐利才稍稍缓和。
“情况如何?”她问,声音平静,但艾吉奥能听出其中蕴含的紧绷。
艾吉奥背靠着门板,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刚才在餐厅里努力维持的平静面具彻底碎裂,疲惫、困惑、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感洪流,再次涌上他那张过于年轻的脸庞。
“暂时安全,”他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们……没有起疑。”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邵云,望向窗外佛罗伦萨熟悉的屋顶和天空。父亲和兄长此刻应该正在楼下等着他,准备开始“平凡”的一天。
“但是,”他转回头,看向邵云,眼神里是六十四年岁月沉淀下的凝重,“我们时间不多了。而且,在这个时间点上,我的父亲……他还完全不知道,我知道的任何事情。”
他指的是刺客的身份,指的是即将降临的灾难。此刻,横亘在他与家人之间的,不仅仅是时空的错位,还有那层尚未被命运撕破的、名为“无知”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