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句“明天开始，搬过来住”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剧烈的浪花，却让整片水域都陷入了沉重而诡异的震荡。每一个水分子都在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肖然的大脑宕机了足有十秒。他怀疑自己因为过度疲劳而出现了幻听。他看着顾衍，试图从那张英俊却毫无波澜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没有。

那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回望着他，里面只有不容置疑的决断。

一股迟来的、混杂着荒谬与愤怒的热血，猛地冲上肖然的头顶。他感觉自己的耳膜在嗡嗡作响。

“为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两片砂纸在摩擦。这不是一个问题，更像是一声被压抑到极致的嘶吼。

顾衍似乎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他转身，踱步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肖然，看着窗外那片由无数灯火构成的、沉默的星海。

“你的出租屋，在城西，离公司地铁要一个小时十五分钟。”他开口，声音平稳地陈述着事实，仿佛在念一份市场分析报告，“算上来回，你每天浪费在路上的时间，超过两个半小时。”

肖然的呼吸一滞。他怎么会知道？他调查过他？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

“这个项目后续会很忙，随时可能有紧急修改。我需要你把那两个半小时，用在工作上。”顾衍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肖然身上，那眼神冷静得近乎残酷，“住在这里，到公司，开车二十分钟。”

理由。一个听起来多么冠冕堂皇、多么无懈可击的理由。

肖然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点疼痛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我不需要。”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我可以在公司加班，我可以睡在休息室，我不需要住到你家里来！”

“家”这个字，他说得格外重，充满了讽刺的意味。这里是家吗？这里是顾衍的领地，一个用金钱和品味堆砌起来的、冰冷的展示空间。

“休息室的沙发，会损伤你的颈椎和腰肌，影响你第二天的工作效率。”顾衍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在审视一件不听话的工具，“我给你预支奖金，投资了新的设备，不是让你用坏掉的身体，去拉低它的使用价值。”

他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踩在肖然最敏感、最痛恨的那个点上。他把他的一切，他的时间，他的健康，甚至他的身体，都量化成了可以计算的、为公司创造利润的价值。

“所以，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台机器？”肖然再也忍不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一台你买了新零件，就要顺便搬回自己家，放在眼皮底下看着的机器？”

巨大的屈辱感像毒液一样，瞬间流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物品，一件被贴上了“顾衍所有”标签的物品。

面对肖然近乎失控的质问，顾衍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似乎对肖然的这种情绪化反应，感到有些不解和不耐烦。

“我以为，聪明人会选择最有效率的方案。”他淡淡地说。

“这不是效率的问题！”肖然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这是我自己的生活，我有权利决定我住在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

“是吗？”顾衍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冰冷的弧度，“你所谓的权利，是建立在每个月一千二的房租，每天两顿泡面，和你母亲到处做钟点工，为你攒首付的基础上？”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又准又狠地捅进了肖然的心窝。

他所有的防备，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故作坚强，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了背后的书桌上，桌沿硌得他腰背生疼。

原来，他的一切，在这个男人面前，都早已被扒得干干净净，无所遁形。他那点可怜的骄傲和自尊，不过是个笑话。

顾衍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和那双迅速黯淡下去的、写满了震惊和绝望的眼睛，他似乎觉得刚才的话有些过火，沉默了片刻，换了一种语气。

“你母亲很担心你。”

他的声音稍微放缓了一些，但这份突如其来的“温和”，比之前的刻薄更让肖然感到恐惧。

“她总跟我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住在这里，至少她能放心。”顾衍的目光扫过那套崭新的设备，最后又回到肖然的脸上，“她也可以不用再接别家的活，只在这里工作，时间更稳定，也更轻松。”

每一个字，都像一条看不见的锁链，精准地缠上了肖然的脖子，并且一圈一圈地收紧。

他用他的母亲，来要挟他。

用一种看似体贴和善意的、为你好、为她好的方式，将他所有的反抗都堵死。

肖然感觉喉咙里像被灌满了铅，沉重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眼前的男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无力”的恐惧。顾衍不需要咆哮，不需要威胁，他只需要平静地、有条不紊地，把他赖以为生的支点一个个抽掉，把他逼到悬崖边上，然后告诉他，跳下来，是我给你的唯一生路。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肖然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的鞋尖。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卑微地趴在昂贵的地板上。

他输了。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任何赢的可能。

“……我的东西……不多。”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沙哑。

顾衍的脸上没有露出胜利者的表情。他只是点了点头，仿佛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明天下午六点，”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下达了最后的指令，“我会让司机去接你。”

说完，他没再看肖然一眼，转身走出了书房。

书房的门没有关，客厅的光斜着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明亮而刺眼的光带。肖然独自站在那片光带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台还未拆封的、崭新的绘图显示器上。

黑色的包装盒，在台灯的光下，泛着一层冰冷的光泽。那曾是他梦寐以求的工具，是他专业能力的证明，是胜利的奖品。

而现在，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昂贵的笼子。

肖然缓缓地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冰凉的包装盒表面。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猛地推倒在地。

“砰”的一声巨响，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