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只剩下他和顾衍。
方才还因胜利而鼓噪的血液，在王总监关上门的那一刻，迅速冷却、沉淀，变回了冰冷的铅块，坠在肖然的胃里。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四肢百骸都叫嚣着疲惫。喜悦是一种极度消耗能量的情绪，而他的能量，早在两天两夜的透支里耗尽了。
他站在那里，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零件的机器外壳，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谢谢顾总。”他最终低声说，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也唯一能说出口的话。
顾衍站起身，他比肖然高很多，走近时，那股清冽的雪松味混合着他身形的阴影，将肖然完全覆盖。
“方案是你自己做的，不用谢我。”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落在肖然略显宽大的衬衫袖口上，那里的布料因为反复搓洗而有些毛边。
肖然的心跳有点快。他以为谈话到此结束，正准备找个借口，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顾衍却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他两天没洗的头发，和他身上那件被汗浸透又风干的衬衣。
“你母亲今天炖了汤。”
这句话毫无征兆地响起。
它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肖然刚刚靠专业能力吹起来的那个脆弱气球。所有的成就感、被认可的狂喜，顷刻间漏得一干二净。他又被打回了那个窘迫的、狼狈的、家政阿姨的儿子的原形。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顾衍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
“晚上过来喝。”
不是询问，是通知。
肖然感觉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堵得他发不出声音。他想拒绝，想挺直腰杆说“我不去”，想用这种无力的反抗来捍卫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
可是，他凭什么？
凭那个被顾衍从“垃圾”里捞出来的方案吗？还是凭他刚刚才借助顾衍的权威，赢得了客户的认可？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嘴唇蠕动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顾总，我……我晚上还有点事。”
这是一个拙劣到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借口。
顾衍的目光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没有去戳破这个谎言，只是用一种更直接的方式，将它碾碎。
“你母亲在等你。”
一句话，就堵死了肖然所有的退路。
是啊，他母亲在等他。那个在电话里小心翼翼，想为他缓和关系，想让他“跟顾先生好好聊聊”的母亲。如果他不去，她会怎么想？她会觉得是自己儿子不懂事，得罪了雇主，然后陷入更深的不安和自责。
肖然的肩膀，在那道平静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地垮了下来。那是一种彻底的、无能为力的溃败。
“……好。”
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
从公司出来，肖然没有坐地铁。
他沿着江边，漫无目的地走。傍晚的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像一条条发光的、沉默的河，缓缓流淌。江风吹在脸上，带着水汽的微凉，却吹不散他心里的那股燥热和憋闷。
他赢了一场漂亮的仗，却感觉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他以为靠专业能力，可以和顾衍站在同一个竞技场上。可顾衍只用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提醒了他，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名为“身份”的、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可以是才华横溢的设计师，但他首先，是林慧的儿子。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
“小然，我今天炖了你最爱喝的莲藕排骨汤，你下班了就直接过来吧，我等你。”
肖然看着屏幕，那行字在他的视野里模糊成一片。他摁灭屏幕，把手机塞回口袋，转身走向那个他上周五落荒而逃的小区。
再一次站在C栋1801的门前，肖然的心情比上一次更加复杂。他输入密码，门“嘀”的一声打开，玄关的灯光柔和地倾泻而出，像一个彬彬有礼却毫无温度的邀请。
“小然来啦！”林慧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脸上的笑容真实而温暖，“快去洗手，汤一直温着呢。”
肖然换上拖鞋，视线不由自主地扫过客厅。
顾衍不在。
整个空间空旷而安静，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像一幅挂在墙上的、昂贵的动态油画。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汤的香气，为这个冷清的房子添上了一丝烟火气。
肖然的心稍微松懈了一点。
他洗了手，坐在了那张冰冷的大理石餐桌旁。林慧很快端着一个砂锅出来，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快尝尝，我炖了一下午呢。”她给肖然盛了一碗，期待地看着他。
汤是乳白色的，莲藕炖得软糯，排骨已经脱骨。肖然拿起汤匙，手腕却有些僵硬。他舀起一勺汤，机械地送进嘴里。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很香，很暖，是他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味道。
可他尝不出。
他满脑子都是顾衍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和他那句“晚上过来喝”。
“怎么样？好喝吗？”林慧问。
“……好喝。”肖然点头，又喝了一口。
就在这时，大门处传来轻微的响动，密码锁被按开，门开了。
顾衍回来了。
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臂弯里，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一小片轮廓分明的锁骨。他看起来比在公司时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居家的松弛，但那份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分毫未减。
他的目光扫过餐厅，看到坐在桌边的肖然时，没有丝毫意外。仿佛肖然本就该出现在这里。
“顾先生回来啦。”林慧连忙起身，带着些许局促，“饭菜都准备好了，现在开饭吗？”
“嗯。”顾衍应了一声，换了鞋走进来。他没有直接去餐厅，而是走进了卧室。
肖...
肖然端着汤碗，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几分钟后，顾衍再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丝质家居服。他走到餐桌旁，在主位上坐下，很自然地拿起林慧为他备好的碗筷。
三个人，一张桌子。
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林慧显然也感觉到了，她努力地想找些话题，打破这片沉默。“今天我们小然可厉害了，”她对着顾衍，用一种近乎炫耀的语气说，“他们总监打电话给我，说他做的方案，一个大客户特别满意，当场就定下来了！”
肖然的脸“刷”地一下烧了起来，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妈，你别说了。”他低声制止。
顾衍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眼，看向林慧，语气平淡地问：“是吗？”
“是啊！”林慧没听出儿子的窘迫，还在兴头上，“我们小然从小就聪明，画画特别好……”
“妈！”肖然的声音带上了恳求。
顾衍的目光从林慧带着骄傲的脸上，转向了满脸通红、头都快埋进碗里的肖然。他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趣味。
他夹了一块莲藕，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像是在评价一道菜。
“嗯，是还不错。”
这句“还不错”，和在公司里那句轻飘飘的“想法不错”，如出一辙。
肖然感觉自己像个被大人随意摆弄的玩偶，所有的情绪，骄傲、羞耻、愤怒，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被轻易地撩拨，又被轻易地压下。
这顿饭，他吃得食不知味。
终于，林慧收拾完厨房，换下工作服，准备离开了。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小然，别跟顾先生客气，多聊聊，知道吗？我先走了。”
“砰。”
门关上了。
那个能缓冲一切尴尬的、属于母亲的温暖气场，消失了。
客厅里只剩下他和顾衍。
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窗外遥远的、属于城市的嗡鸣。
肖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走？还是留下？
顾衍喝完最后一口汤，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他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肖多然身上，那目光沉静而锐利。
“那五十个小时，没有白费。”
他突然说。
肖然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了。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他知道自己为了这个方案，熬了多久。这个认知，比任何一句夸奖都让肖然感到震动，和……恐惧。他感觉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是完全透明的。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狼狈，都被对方看在眼里。
肖然的嘴唇动了动，一种巨大的、被窥视的屈辱感和无法言说的疲惫感一起涌了上来。他再也无法维持那份表面的平静。
“顾总，”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你到底想怎么样？”
是羞辱他不够，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把他叫到家里，让他看着自己的母亲为他服务，再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肯定，来展现他的宽容和掌控吗？
顾衍看着他那双通红的、充满了困惑和屈辱的眼睛，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站起身，走到肖然身边。
“跟我来。”
他没解释，只是转身朝书房走去。肖然僵在原地，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跟了上去。
书房很大，一整面墙都是书，另一面墙上挂着几幅看不懂的当代艺术画。顾衍走到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前，打开了一盏台灯。
灯光下，是一台崭新的、还未拆封的专业级绘图显示器，旁边放着一个同品牌的、最新款的数位板。
“这是给你的。”顾衍说。
肖然愣住了。
“什么？”
“你的方案，为公司拿下了价值不菲的合同。”顾衍的语气像是在解释一件公事，“这是项目奖金的一部分。提前预支。”
肖然看着那些昂贵的设备，大脑一片空白。这些东西，是他做梦都想买，却因为价格而只能在网上看看评测的。
“我不能……”
“这不是给你的，”顾衍打断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是给公司未来能创造更大利润的设计师的投资。”
他的话语里，永远都带着这种公事公办的、不容拒绝的逻辑。
肖然的心里五味杂陈。他分不清这到底是羞辱，还是……一种笨拙的、带着傲慢的肯定。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份巨大的冲击，顾衍又抛出了一个更让他无法理解的决定。
他环视了一下这个房子，目光最终回到肖然震惊的脸上，用一种宣布一件日常小事的、平淡无波的语气说：
“明天开始，搬过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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