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空气里只有那只橙子滚过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突兀，像秒针在无限拉长的停顿里，不耐烦地跳动了一下。

它停在了顾衍那双一尘不染的皮鞋边，仿佛一个卑微的、橙黄色的句点，为这场荒诞的相遇画上了一个难堪的休止符。

“哎呀你这孩子！”

林慧快步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擦碗布，脸上带着嗔怪和歉意。她没注意到两个男人之间那几乎凝固成实体的诡异气场，只是心疼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水果。

“怎么这么不小心！看你，把顾先生的地板都弄脏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滚落的橙子和苹果。她的膝盖不好，蹲下去的动作有些吃力。

肖然的视线，就这么直直地钉在母亲微躬的、有些单薄的背影上。

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那双因为常年沾水而显得粗糙的手，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母亲，正在他最鄙夷、最痛恨的男人面前，如此卑微地收拾着他失手造成的狼藉。

一股滚烫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肖然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所有的窘迫和无能都被放大，暴露在那道冰冷的视线之下。

他猛地跨前一步，想要拉起母亲：“妈，我来！”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没事没事，”林慧浑然不觉，已经把水果都拢回了袋子里，她抬头对顾衍露出一个讨好的笑，“顾先生，真不好意思，我儿子他毛手毛脚的。”

顾衍一直没有动。

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从地上那只紧挨着他鞋尖的橙子，缓缓移到肖然那张血色尽褪、嘴唇紧抿的脸上。他的眼神很深，像一口探不到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一些肖然看不懂的情绪，但那份居高临下的审视，分毫未减。

然后，他弯下腰。

一个简单的、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

他修长的手指捡起了那只橙子，动作从容，没有一丝嫌弃。他甚至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橙子光滑的表皮，才递向林慧。

“没关系。”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喜怒。但这两个字，在此刻的肖然听来，比任何刻薄的言语都更具杀伤力。这是一种施舍，一种来自绝对上位者的、不动声色的怜悯。

肖然感觉自己的尊严，正被那只手里的橙子，碾得粉碎。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妈，”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手攥得指节发白，“我……我公司突然有点急事，我得走了。”

“啊？这么快？”林慧刚站起身，一脸错愕，“饭马上就好了，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不了，很急。”肖然打断她，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更不敢去看顾衍。他感觉那道目光像X光一样，能穿透他拙劣的谎言。

他胡乱地把脚从拖鞋里抽出来，踉跄着去穿自己的鞋，手指抖得连鞋带都系不好。

“顾先生，我先走了。”他含糊地朝那个方向低了下头，与其说是告别，不如说是一种本能的、想要逃离的表示。

他没有等任何回应，几乎是夺门而出。

“砰”的一声，厚重的实木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那个让他窒息的空间，也隔绝了母亲担忧的呼喊。

走廊里空无一人，感应灯发出柔和而冰冷的光。肖然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羞耻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想起母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的欣喜，想起她说的“顾先生人很客气”，想起自己为了转正熬过的每一个夜晚。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笑话。

他算什么？一个妄图用才华证明自己的实习生？

在顾衍眼里，他恐怕连名字都记不住。他只是那个“做垃圾方案的实习生”，是那个“家政阿姨的儿子”。

电梯门开了，光洁的镜面映出他苍白而狼狈的脸。肖然走进去，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无比陌生。那个在学校里拿遍奖学金、对未来充满信心的自己，好像在刚刚那个瞬间，彻底死掉了。

***

公寓里，气氛因为肖然的仓促离开而陷入了片刻的尴尬。

林慧提着那袋水果，局促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这孩子，真是的……”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抱怨。

顾衍没有说话。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若有所思。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冰冷的审视慢慢褪去，浮上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他想起了两天前那个深夜，那个倔强地挺直了背脊，不肯回头的年轻人。想起了他那双因愤怒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原来那不是不服输的傲气，而是被触及了痛处的激烈反抗。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顾衍收回目光，看向林慧，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闲聊。

“哦，他啊，学设计的。”一提起儿子，林慧的脸上就泛起自豪的光，“刚毕业，在一家挺大的广告公司实习呢，就是辛苦，天天加班。”

她把水果放到餐边柜上，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孩子自尊心强，从小就要强，什么事都想做到最好。我总跟他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可他就是不听……”

顾衍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广告公司。加班。设计。

所有的碎片信息，在他脑中迅速拼接起来，构成了一个清晰而完整的画面。

原来如此。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被霓虹灯点亮的城市。江水倒映着斑斓的光影，像一条沉默的、流动的银河。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地面上的一切都显得渺小，无论是拥堵的车流，还是行色匆匆的路人。

他想起肖然离开时那近乎逃跑的姿态，想起他那双通红的、强忍着什么的眼睛。

那不是愤怒，是屈辱。

顾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用最直接、最高效的方式解决问题。在他看来，工作上的批评，对事不对人，是再正常不过的流程。他从未想过，自己一句轻描淡写的“垃圾”，会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旋而来，变成一把刺向一个年轻人自尊心的利刃。

而他，甚至还当着他母亲的面，捡起了那只象征着狼狈的橙子。

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烦躁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顾先生，饭菜都好了，您现在用吗？”林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衍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嗯，”他应了一声，走向餐厅，“林阿姨，你也坐下一起吃吧。”

林慧连忙摆手：“哎，这可使不得，不合规矩……”

“今天没有规矩。”顾衍拉开一把椅子，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他看着桌上那几道热气腾腾的家常菜，红烧排骨，番茄炒蛋，清炒时蔬。很简单的菜式，却带着一种他这间冷清的屋子里久违了的、名为“家”的烟火气。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味道很好，是他记忆里很久远的一种味道。

***

肖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只有十平米的出租屋的。

他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试图用黑暗和窒息感来压制内心的翻江倒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不想理会，可那震动固执地响了一遍又一遍。他烦躁地摸出手机，是母亲发来的微信。

“小然，你到家了吗？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别什么都自己扛着，跟妈说。”

“刚才顾先生还留我吃饭了，人真的挺好的，还问起你呢。”

“他还说，让我明天把排骨的菜谱写一份给他。”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肖然紧绷的神经。

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炫耀吗？还是在施舍？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和他母亲，都只是他顾衍挥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雇员？你的母亲为我做饭，而你，为我工作。你们的生活，都仰仗我的恩赐。

肖然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那几行字在他眼里扭曲、变形，最后变成顾衍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他再也无法忍受。

他不能再待在那家公司，不能再让母亲去那个地方工作。他仅剩的、那点可怜的自尊，不允许他这样做。

他点开通讯录，找到带他的师傅的号码，编辑了一条信息，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李哥，对不起，我明天不能去上班了。我想辞职。”

发送键就在指尖，可他迟迟按不下去。他想起了母亲鬓角的白发，想起了下个月的房租，想起了自己还未还清的助学贷款。

现实像一张冰冷而沉重的网，将他所有的冲动和骨气都牢牢困住。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手机屏幕上方弹出一条新的消息提醒。

不是微信，是一封邮件。

发件人的名字，让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顾衍。

邮件没有标题，正文也只有短短一行字，和一个附件。

“看看这个。另外，周一早上九点，我要看到你的新方案。”

肖然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开了那个附件。

那是一份PDF文件，打开后，是他两天前提交的那份被斥为“垃圾”的海报初稿。

只是，上面布满了红色的批注。

从整体构图的逻辑，到色彩配比的心理学依据，再到字体选择与品牌调性的关联……每一处修改意见都精准犀利，一针见血。甚至在他原本最得意的那个创意点上，顾衍用几条简单的辅助线，勾勒出了一个全新的、更具视觉冲击力的结构。

这不是单纯的否定，而是条分缕析的、带有指导性的剖析。

这简直就是一份……教学范本。

肖然呆呆地看着屏幕，大脑一片空白。他把文件从头到尾，仔細地看了三遍，每一个字，每一条线，都像刻刀一样，刻进他的脑子里。羞辱和愤怒的情绪，在这些冷静、专业、甚至堪称精辟的批注面前，竟然……慢慢地冷却了下来。

他忽然意识到，顾衍说的“垃圾”，或许并非针对他个人，而是一种极致的、对专业水准的严苛要求。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他删掉了那条准备发给李哥的辞职短信。然后，他点开那封邮件，目光落在了发件人的名字上。

顾衍。

这个名字，此刻在他心里，忽然变得无比复杂。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刻薄的暴君，一个让他颜面尽失的、母亲的雇主。他还是……一个在专业领域里，强大到让他无法辩驳的、真正的权威。

肖然深吸一口气，从床上下来，重新坐回了电脑前。

他打开设计软件，新建了一个画布，目光灼灼地盯着空白的屏幕，仿佛要把它烧出一个洞来。

周一早上九点。

他看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现在是周五晚上十点半。他还有两天多的时间。

这一次，他不是为了转正，也不是为了薪水。

他只是，不想输给那个男人。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