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已经凉透了，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脂，像一潭死水。
肖然的眼睛被显示器灼得发酸，他揉了揉太阳穴，指尖冰凉。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整个设计部只剩下他工位上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在背后的磨砂玻璃隔断上，像个疲惫的鬼魂。
他只是个实习生，这份卖命的劲头，一半是为了三个月后能顺利转正，另一半，是不想输。
鼠标的滚轮在他指下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屏幕上，那张被毙了三次的海报初稿，色彩浓烈得像一记耳光。客户要求“既要高端大气，又要接地气”，这种神仙要求，让带他的师傅都挠秃了半边脑袋，最后索性丢给了他这个“有想法的年轻人”。
想法？他的想法在资本面前一文不值。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由远及近，不疾不徐。皮鞋鞋底敲击着抛光地砖，每一声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跳节点上。肖然的背脊下意识地绷紧了。这个时间点，除了保洁阿姨，会出现在这里的，只可能是一个人。
顾衍。
公司的创始人，也是整个创意行业里一个活着的传奇。一个名字就足以让所有提案闻风丧胆的男人。
肖然没抬头，假装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试图用自己瘦削的后背隔绝那道迫近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他能闻到空气里一丝极淡的雪松混合着烟草的味道，干净又冷冽，像冬日清晨的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寒意。
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隔断旁。
肖然感觉头顶的光线似乎被一片阴影笼罩了。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他凌乱的头发上，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他的电脑屏幕上。
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中央空调微弱的送风声，和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
“这是你做的？”
声音低沉，没什么温度，像一块在深水里浸了很久的石头。
肖然的喉咙有点干。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是，顾总。”
他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在公司，所有人都怕顾衍。他不是那种咆哮式的暴君，他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刻薄的话。他的否定，往往只有一个词，甚至一个眼神。
顾衍没再说话，只是绕过隔断，站到了肖然的身侧。
一股强大的压迫感瞬间将肖然包裹。他比肖然高出一个头还多，即便是站着，那份居高临下的气场也让人喘不过气。肖然能看到他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裤裤线，以及那双擦得锃亮的黑色德比鞋。一尘不染，就像他这个人。
顾衍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肖然的屏幕。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
“想法不错。”他开口，语气依旧平淡。
肖然心里一松，随即又提了起来。顾衍的“不错”，通常只是风暴来临前的宁静。
“但是，”果然，那个词来了，“执行力是垃圾。”
“垃圾”两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两根滚烫的针，狠狠扎进肖然的耳膜。他感觉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冲上头顶，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他可以接受自己的方案被批评，被修改，甚至被全盘推翻，但他不能接受“垃圾”这个词。这否定了的，是他熬了三个通宵，喝了十几杯速溶咖啡，修改了无数遍的心血。
肖然的拳头在桌下悄悄攥紧，指甲陷进了掌心。
“我不明白，请顾总指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气的。
顾衍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什么愉悦，更多的是嘲讽。他俯下身，一只手撑在了肖然的桌沿上。那股雪松的味道更浓了，带着侵略性，钻进肖然的鼻腔。
“指点？”顾衍的视线扫过屏幕上那个被肖然反复调整过的logo，“你把所有元素都堆在一起，以为是菜市场赶集？色彩饱和度高得像城乡结合部的霓虹灯，字体扭曲得像是喝醉了酒。你管这个叫‘接地气’？”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肖然猛地转过头，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直视顾衍的眼睛。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眼底像结着一层薄冰，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冷漠的、审视的寒光。他看上去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是个英俊的男人，但那份英俊被他周身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冲淡了，只剩下锋利和压迫。
“我认为这个设计……”肖然想为自己辩解。
“你的认为不重要。”顾衍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专断，“客户的品牌价值是‘沉淀’，不是‘喧哗’。你连最基本的核心都没抓住。”
他说完，直起身子，没再看肖然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件碍眼的家具。
“明天早上九点，我需要看到一个全新的方案。如果还是这种东西，”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桌角那杯凉透的咖啡上，“你可以直接去人事部了。”
脚步声重新响起，渐渐远去。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寂静。肖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那股羞辱和愤怒混杂在一起，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他猛地抬手，抓起桌上的咖啡杯，想把它砸向墙壁。
可手举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他不能。他需要这份工作。
杯子里冰冷的液体晃了一下，溅了几滴在手上，黏腻又冰冷。他盯着屏幕上那张被贬得一文不值的海报，眼眶一阵阵发热。
***
周五晚上，肖然拖着一身疲惫，在地铁里被挤成了相片。他答应了母亲，要去她那里搭把手。
他母亲，林慧，在一个月前找了份新的家政工作。钟点工，给一户有钱人家做晚饭，顺便打扫卫生。薪水比之前高出不少，只是规矩多，雇主挑剔。母亲在电话里说起时，语气里是那种小心翼翼的欣喜。
“那家人可好了，姓顾，先生人很客气，就是不爱说话。”
“房子大得吓人，我拖地都要分三次才能拖完。”
“就是……就是要求有点多，菜不能太咸，也不能太油，碗筷要用开水烫三遍。”
肖然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他不止一次说过，他转正后工资就够了，不用她这么辛苦。可母亲总是笑着说：“妈还干得动，给你攒点老婆本。”
他拗不过她。
从地铁站出来，拐进那个名为“江畔壹号”的高档小区，肖然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保安亭里的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敬了个标准的礼。小区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路灯的光晕柔和地洒在修剪整齐的冬青树上。这里的空气，都好像比外面清新几分。
他按照母亲给的地址，找到了C栋1801。密码是母亲的生日。
门“嘀”的一声开了。
玄关宽敞得像他自己出租屋的半个客厅。地上铺着光洁的大理石，一双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男士皮鞋，整齐地摆在鞋柜边。
就是那双鞋。
肖然的瞳孔猛地一缩。那双黑色的德比鞋，鞋面光亮如镜，款式和细节，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两天前晚上，停在他工位旁的那双鞋。
一个荒谬的、让他浑身发冷的念头窜了上来。
不可能。
他安慰自己，只是巧合。姓顾的人很多，喜欢穿这种鞋的成功人士也很多。
“妈？”他换上拖鞋，声音有些发虚。
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伴随着母亲的回应：“哎，小然来啦！你等一下，我把这点碗洗完。”
肖然提着手里的一袋子水果，那是他特意在小区门口买的，想让母亲带回去。他穿过玄关，客厅的全貌展现在眼前。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璀璨夜景，江面倒映着霓虹，像一条流动的星河。整个空间是极简的黑白灰色调，昂贵的家具，恰到好处的艺术品，每一处都透着主人的品味和……冷清。
太冷了，这房子里没有一丝烟火气。
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身形挺拔，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平板。电视开着，放着财经新闻，但声音很小。
肖然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个背影，他太熟悉了。
就在这时，厨房里的母亲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小然，你先坐会儿。哦对了，跟顾先生打个招呼。”
沙发上的男人闻声，像是才意识到屋里多了个人。他缓缓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顾衍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总是结着冰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像是错愕，又迅速被他一贯的冷漠覆盖。他的目光从肖然震惊的脸上，缓缓移到他提着的那袋水果上，最后，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那眼神，比在公司时更加锐利，带着一种肖然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肖"BOM"的一声，肖然感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所有的故作坚强，所有的骄傲和自尊，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那个在公司里将他的心血贬为“垃圾”的男人。
那个让他熬了两个通宵，差点被逼到崩溃的顶头上司。
此刻，正像个主人一样，坐在他母亲辛辛苦苦打扫的沙发上，准备享用他母亲做的晚餐。
巨大的羞耻和难堪，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手里的那袋橙子和苹果，突然变得无比沉重，无比讽刺。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顾衍看着他，薄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
可肖然再也无法承受那样的目光。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过身。
手一松，装水果的塑料袋掉在了地上。
几只滚圆的橙子，从袋子里挣脱出来，骨碌碌地滚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其中一只，一直滚，一直滚，最后轻轻地、停在了顾衍那双昂贵的皮鞋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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