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工作室的课程,像在林浩规律却沉闷的生活节奏里,投入了一颗改变频率的音符。每周一次,穿过老城区烟火氤氲的街巷,推开那扇挂着风铃的门,成了他日历上一個帶著微弱亮光的標記。
阿哲的教学方式依旧散漫,与其说是教学,不如说是“引导”和“一起玩”。他带着林浩听不同风格的音乐片段,从 Blues 的忧郁滑音到后摇的铺陈与爆发,讲解不多,更多是让林浩自己去感受节奏、和声色彩营造的情绪。“别只想着手型对不对,”阿哲说,“先问问自己,这声音让你想到了什么?是下雨天的车站,还是夏天午后的困倦?”
林浩尝试着。他依旧练习基本功,爬格子,转换和弦,但心态变了。他不再视其为通往某个演奏水平的枯燥阶梯,而是像工匠打磨工具,是为了让这工具将来能更好地表达他想要的东西。他开始在自己的练习里,加入更多阿哲鼓励的“胡闹”——用一个固定的低音弦作根音,右手随意地扫着高音区,制造出一种悬浮的、带着些许不安的声景;或者,模仿那天在工作室听到的效果器回响,尝试在简单的旋律后,留下一点袅袅的余音。
这些尝试大部分听起来依旧幼稚、不成熟。但偶尔,当某个随意的音符组合,恰好击中了他某刻难以名状的心绪——或许是做完一个枯燥散活后的空虚,或许是看到窗外落日时莫名的感动——那种“表达”与“被理解”(即使只是被自己理解)的瞬间,会带来一种微小而坚实的慰藉。
当然,现实的压力并未远离。为了支付并不便宜的课时费,他需要接更多的散活。他在几个自由职业平台上挂了号,开始更主动地寻找机会。一次,他甚至接了一个需要短暂出差两天的线下市场调研项目。这意味着,他需要重新穿上那身闲置已久的、略显紧绷的西装,混迹于曾经熟悉的商务人群之中。
项目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会议中心进行。冷气充足,地毯吸音,空气中漂浮着咖啡因和 ambition 的味道。林浩作为外包的资深顾问,需要听取客户需求,并提供初步方案框架。他听着对方项目经理用熟练的行业黑话阐述着目标,看着PPT上那些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图表,感觉既亲切又隔膜。
休息间隙,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如玩具般的车流。一个穿着同样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人在他旁边打电话,语气急促:“……必须确保KPI达标,对,不计成本,老板要看的是结果……”
林浩默默走开。他曾经也是那个“不计成本”的人。现在,他站在这里,是为了赚取支撑他“胡闹”的资本。这种身份的转换,带着一种荒诞的真实感。
晚上回到快捷酒店,他累得几乎散架。同住的另一个调研员还在熬夜整理数据,键盘声噼里啪啦。林浩洗完澡,靠在床上,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和操作电脑有些僵硬。他拿出手机,插上耳机,点开阿哲发给他的一段练习音频,是几个简单的和弦进行,要求他尝试跟着即兴哼唱旋律。
他闭上眼,听着耳机里循环的、带着轻微电流声的伴奏。起初,脑海还被白天的数据和对话占据。渐渐地,那重复的、带着某种原始驱动力的和弦进行,像水流般冲刷着他的思绪。他放松下来,跟着感觉,极其小声地、不成调地哼了起来。
没有歌词,没有明确的旋律线,只是声音随意的起伏。在酒店标准化的、毫无生气的房间里,在这片由他自己制造的、微弱的声响中,白天那个“不计成本”的年轻经理的形象渐渐模糊,会议中心的喧嚣也缓缓退去。
他哼出的,是疲惫,是疏离,也是一点点挣脱出来的、属于自己的宁静。
出差结束,回到自己的公寓。他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吉他。他没有弹练习曲,也没有复习阿哲教的东西,只是把他在酒店房间里哼唱的那个模糊的旋律片段,尝试着在琴弦上找出来。
过程磕磕绊绊,找到的音符也未必准确。但当那个熟悉的、带着出差疲惫和短暂抽离感的“声音”终于通过琴弦振动出来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生存需要他时不时地重新穿上盔甲,回到过去的战场,为了赚取弹药。
而探索,则允许他在战斗的间隙,脱下盔甲,抚摸自己真实的皮肤,甚至记录下盔甲下的疲惫与渴望。
这两者在他身上并存,拉扯,却也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动态的平衡。他知道,纯粹的自由是乌托邦,纯粹的生存是荒漠。他正走在两者之间的那条狭窄地带,每一步都带着具体的重量,以及,偶尔从指尖流泻出的、属于自己的、微弱的光。